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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后湖清谈
接下来又躺了好多天,叶夕不是睡就是吃,再就是换药。伤势逐渐在恢复,但她心绪很差,身子也虚,就像行尸走肉一般,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每天沈容都在努力搭话,她没有心思回答。
又一日用过早膳,几名婢子带着衣物敲门,说阿郎请叶娘子出门散心,漱洗更衣之后就出门。
叶夕浑浑噩噩地答应了,想着出门透气也好。婢子们见她点了头,便一拥而上,换衣裳的换衣裳,梳头的梳头。眨眼之间,等她被推到铜镜前一照,竟被吓了一跳。镜子里俊俏的小书童是谁?
“阿郎在门外等娘子。”婢子们毕恭毕敬,躬身退出门。
打开门,果然见一袭修长挺立的身影立在院中。谢玄回身,打量起叶夕。
她长发高挽,木簪束髻,一身沙青布袍。其实叶夕打小常穿男装跟阿爷出门。只是这衣裳十分宽大,不似过去习惯的窄袖短打,穿起来还是不习惯,“为何要做这副打扮?”
“此刻起你是谢府书童,跟好。”谢玄翩然转身先行。他换了身烟青长襦,头戴莲冠,宽袖飘荡,加上腰间那柄影形不离的佩剑,好似仙人出尘。
哎,这人白长一副好看皮囊,只可惜无论表情还是说话,看着就让人烦。“我堂堂叶坞少主……”叶夕抬手打量自己,“给你做书童?”
谢玄已经走远了。
她只得赶紧跟上,他步伐很快,叶夕跌跌撞撞跟在后面,“衣摆这般长,你走路怎么也不见摔着?”
“习惯就好。”谢玄简单说完,便再无话。
上了牛车,他一直看着窗外。谢玄不说话,叶夕也不想说,就连坐在他身边,都莫名觉得有股无形的压力,让她浑身不自在。她只好扭头看向另一侧车窗外。大概,只要不看见旁边有人,尴尬也就不存在。
牛车在建康郊外行了一个多时辰,来到一面波光粼粼的湖边,岸边广袤的竹林中隐约露出殿阁飞檐。穿过一道书有“后湖观”的门楼,便是一片绿竹围绕的阔地。旁边一个大竹棚下,一群小道士在灶台旁生火端锅,忙个不停。
车行至竹林边停下,一名小道士接过孙无终递来的名帖,恭敬作揖,“雅集已经开始,请随我来。”
穿过一条竹径,眼前豁然一片烟波浩渺的湖面。湖风清冽混着竹香,让叶夕的精神顿时清明了许多,果然是散心的好地方。
岸边有一块大平地,坐着上百位士子和道士,皆抬首看向面前的矮台。台上有八人分成两列,对面而坐。中间主位上还端坐两人,面朝台下众人,分别是一位年过五旬的道长、一位衣冠华丽的中年男子。这些人高冠博带,手持一柄镶着羽毛形似圆扇的麈尾,轻轻挥动起来,颇有飘逸出尘之姿。
她突然明白为何要扮成书童,放眼望去,台上台下上百人中并无一名女子。
“今日是杜明师八十高寿,本王前些日子到钱塘贺寿,可他老人家带着徒孙去会稽山云游了。明师高逸旷达之境界,本王着实敬佩。”主座上的中年人面如冠玉,蓄有长须,讲起话来神采奕奕。
“本王聆听明师教化多年,既然明师不愿办俗礼,本王便想,不如换个法子为他老人家祝寿。所以一来,本王设下粥棚,施粥十天,将他老人家的慈心惠及百姓。二来,本王今日召集诸位名士高朋,辩一辩逍遥的义理,将明师的教化广传世人。”
谢玄拉着叶夕坐在角落的蒲垫上,听台上众人说话。她实在憋不住问道:“台上都是谁?”
“说话的是会稽王,说的是位修行高深的道门宗师,会稽王一直想拜其门下,可明师说他没有道缘,不肯收他。他身旁是明师座下首徒和尘子,也是执掌后湖观的道长。”
“这些人在干嘛?”
“台上的人要辩玄理,台下都是来听的。”
“玄理?看他们表情,好像很期待?”
“嗯,台上几乎聚齐了江东的清谈名家。”
“清谈?”叶夕柳眉微蹙,仍听不懂。
谢玄正思索怎么解释,只见和尘子一挥麈尾,朗然道来:“师尊深研老庄,常与我们师兄弟辩谈老庄之学。若我们在他的义理上标揭新理,他老人家还更高兴,可见师尊心境之洒脱。今日为贺寿诞,贫道便将师尊昔日所讲义理,说与各位辩上一辩。”
“好!本王来做评判,看哪个能辩得头筹!”会稽王司马昱伸手一扬,他跟台下诸子一样,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是为逍遥。师尊常言,无论鲲鹏游于深海九天,或是蜩鸠跃于柴扉榆枋,只要心道合一,芸芸万物皆可达无己无功无名之境,皆有其逍遥自在之时。正所谓物无非彼,物无非是……”
叶夕听得云山雾罩,皱起眉头,望向谢玄。
见叶夕表情,谢玄又说:“蜩鸠指的是小虫小鸟,鲲鹏指的是很大的鱼、很大的鸟。道长之意是,万物虽有大小,但只要心有境界,皆可逍遥。”
“逍遥……好吧,这就是玄理?怎么个辩法?”
“若有人不认同道长,可发诘难,述其玄理。若第三人又不认同,可再向第二人发难,以此类推。”
“所以他们就互相诘难,辩来辩去?”
“嗯。”谢玄点头。
叶夕睁大眼睛,仿佛见到一个崭新世界,“虫鸟是否逍遥……你们需要弄得很明白?”
谢玄想了想,“虽辩虫鸟,实为辩人。只要棋逢对手,便可不舍昼夜。”
“是景色不美?饭食不香?还是日子太闲?”叶夕更诧异了,“还谈得不舍昼夜。你们这境界实在令我……佩服。”
“也不是人人都觉得有趣。”
“那你喜欢吗?”叶夕突然有点好奇。据她观察,谢玄平日话少,可绝非讷言之人,只要开口,能把她呛得心口呕血。所以他是喜欢辩论,还是不喜欢呢?
方才两人低声闲聊,附近已有士子注意到。回头见是谢玄,他们不好明目张胆地看,便悄然竖起耳朵听。当叶夕问到这里,那些人更支起身子,想听到谢玄的回答。
谢玄的嘴张了张,几欲开口又停下,最终答道:“一言难尽。”
周围众人悄然摇头。
叶夕“噗嗤”笑开,唇边浮出俏丽的笑靥,“喜欢便喜欢,不喜便不喜,为何是一言难尽?”到晋国之后,她还不曾笑过。
“笑笑多好,何必成天扮只河鲀。”谢玄没回答她的疑惑。
叶夕敛了笑意,正色望向前方,“你看错了,我没笑。”
“嗯,我看错了,你就是只河鲀。”
谢!玄!叶夕咬牙一瞪。忽觉周身泛起一阵不自在,四顾寻觅,发现前排有个绿衣士子正扭头盯着自己。见她望来,那士子猛然回身,她也没看清对方长相。难道讲话大声扰了别人?她放低嗓音,“前面有人在看我。”
“没事。”谢玄面色如常,“坐半炷香便走,带你到竹林逛。”
待台上两个人说完长篇大论,叶夕已经昏昏欲睡。这时又有一人轻扬麈尾,曲身一礼,朗声道:“二位所言甚为精妙,但超却不敢认同。”仿佛打开了什么阀门,场上士子顿时双眼放光,面带期冀,连会稽王也坐直身子,目光炯炯看向他。
声音在哪听过。叶夕眯眼望向台上,看清是郗超。
“超以为,榆枋蓬蒿低矮逼仄,不过囚笼,鸠雀腾挪一生,桎梏一生,无奈困守于斯,安得逍遥?”郗超语速很快,他嗓音低沉时,如阵阵闷雷撩击耳廓,高亢时又如大河滔滔震慑人心,士子们听得一脸陶醉。
会稽王司马昱又问:“嘉宾啊,若蜩鸠冲上九天,岂非能得逍遥?”
郗超摇头一笑,“九天之翔,扶摇万里,鸠雀咫尺之翼,路程未半便就力竭,勉强跋涉,疲态尽显又何来逍遥?”言罢,台上众人纷纷思索该如何诘难,一时无人应答。
“原来在清谈名家郗嘉宾的眼里,鸠雀就不配逍遥。”场下一道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郗超朝台下望去,眸中露出复杂神色。谢玄一讶,又是一脸无奈。
一位士子站起来,“腾挪是困守,高飞是勉强,你先认定它不配,鸠雀如何飞都无法入你的眼。蓬蒿低矮又怎样,腾挪之鸠乐在其中便好。跋涉万里又怎样,高飞之雀心向往之便好!无论如何选择,它们起飞时,心中已得逍遥!”
这人连连反问,一句快过一句。叶夕只能看到背影,他一身蓝衣,仰头望向郗超,虽不见表情,却能从挺直背影中看出一身风华气度。
郗超垂眸浅笑,又抬首看向蓝衣士子,“非我眼中的鸠雀不配逍遥。而是这世上,生为蜩鸠便注定辛苦,偶然之乐也难掩疲惫一生,何必强说逍遥?”
蓝衣士子摇头,“这世上谁不辛苦?百尺高楼尚且风寒,大鹏高飞万里,也得凌霜负寒倍加艰辛,对吗?”
郗超点头,“不错,但……”
未等郗超说完,蓝衣士子抢话道:“你既承认蜩鸠大鹏会各自辛苦,为何却不认它们心中有各自的逍遥?”一语说罢,场上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就连不懂清谈的叶夕,也不禁被此人话语吸引。
郗超一时怔住,把麈尾掩在鼻前,蹙眉思索。
清谈之道就讲究思辨敏捷,一时语塞便落了下乘。会稽王司马昱哈哈大笑,“王子敬不在,本王还以为没人能说过郗嘉宾。阁下看着眼生,不知是哪家门下子弟?”
“蔽名无足挂齿。”蓝衣士子向会稽王一礼,“不过是谢公子的族中伴读。”
“谢玄谢幼度的伴读?”
“正是。”那人对司马昱的语气恭敬得多。
谢玄眉头一皱,好端端提他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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