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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吴地有鱼
叶夕怔怔接过谢玄递来的书札,借着月光翻着书页。
书页上画着复杂的图谱,图和字迹都十分模糊。她逃避追兵跳入河中,手札全浸湿了。她本想好好保管,等有机会再誊抄一遍,现在好了,被撕成两半,另一半还丢了。都是阿爷的心血……叶夕心如刀绞,细长的指尖抠紧书页,“女儿不孝,没能守好它。”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却不想忘了右膝痛楚,一个趔趄没站稳。
谢玄飞快抓住叶夕手臂。往下一看,她赤足踩着泥石,隐隐渗着血迹。再抬首四顾,谢府家仆都已四散退下了。
“我能走。”叶夕咬唇,往前迈步。
谢玄叹了口气,让她扶着手臂,权作拐杖。她没再推开,忍着疼痛一步一挪。
夜色已深,月光温柔拂下,连山中鸟鸣都寂静下来。那股闻之清甜,会周身泛暖的香气又悄悄钻入鼻尖。这香味从谢玄身上传来,挨着他,连自己都变香了许多。
叶夕揉揉鼻子,想起之前与他同舟回叶坞,他总看着颖水沉默不语。整整两日,他们就说了一句话。都是孙无终来跟商队交流。后来到叶坞,她很忙,与他连面都没怎么见。直到今日,才算跟他多说了几句话。
在从小长大的坞堡,叔伯兄弟们从不讲究熏香,连叶坞女子都不爱弄。她哪里见过郎君的衣裳总泛着橘味花香,就像个开花的橘子。
她转过头,他的脸近在眼前。眼角飞翘,鼻梁高挺,下颌骨感分明,面容极为俊朗。只是他面无表情,不但晶亮的眸子像月亮嵌的,整个人都像由月光织成,清冷至极。
闷橘子很生气吧。
发过火后,叶夕已不似那般闷堵。想到这份疏解来自对别人的伤害,她心里升起歉意,“方才我情急失言,向你赔个不是,你可恼了?”
等了半晌,都不见回答。她以为谢玄不想理睬她了,他却缓缓说道:“吴地有一种鱼,肉极鲜嫩,只是鱼血有毒,烹饪极费功夫,常人不敢食之。我钓上来过,手掌大小,叫做河鲀。”谢玄举起手示意。
叶夕一脸茫然,“不知颖水中有没有这样的鱼。”
“最奇的是,河鲀一见人,不由分说,身子便充气鼓胀起来,顷刻之间变成圆球,气鼓鼓地瞪着人,气性着实大得很。”
“鱼只是不想被吃吧,”她突然反应过来,“谢玄!你说我是河鲀!”
他放下手掌,抿唇看了她一眼。叶夕刚想反驳,想起是自己发火在先,不占道理,遂努力压下恼意,“罢了,你救过我,我也救过你,咱们两不相欠。我气性大,谢公子姑且再忍一夜,把匕首还我,我明日就走。”
“我又没赶你走。”
“可我于心不忍,若叶坞恩怨再拖累你家,岂不造孽?”
“别院遭贼,便与我有关,你安心待着。”
“叶坞所藏皆随大火焚成了灰烬,你囚着我也没用。”除了叶坞秘藏,叶夕想不出谢玄留她的其它理由。
谢玄也不看她,“是在保护你。”
“傻子才信!”
谢玄深吸一口气,“是我的错。不该将你比作河鲀。”
她眼神疑惑,直觉谢玄不会真在道歉,却又听不出问题。
“你比河鲀的气性还大,河鲀跟你比,委屈它了。”
“谢玄!”
河鲀炸了。
两人已经回到叶夕住宿的小院门口,谢玄推开门,见院内两个婢子匆匆赶来,立刻放开叶夕,转身就走。
叶夕冷哼一声,转身进屋。
没过多久,两名婢子进屋,说阿郎吩咐她们来给娘子的膝伤敷药。叶夕不习惯旁人伺候,将她们请了出去。躺了一会儿,她下榻自己敷药,一片槐树叶从裙子上落下。
案上放着一盆清水,一帕方巾,一个白玉药盒,她突然心头一酸。她从小没少跑出坞堡去林子里玩,磕磕碰碰也是常事。阿娘走得早,回家后少不了被阿爷一顿打,打完后她回房睡觉,醒来总会发现枕边多了一盒药膏。想到此节,眼眶刹那泛红,忍都忍不住。
“好想你们。”
自小阿爷就说,叶坞在乱世中存续百年,从不与外人深交。人来人往,有所予就必有所求。欲望永无止境,如沟壑难平,必后患无穷。从枋头渡那晚起,她就深知这帮晋人为何接近叶坞商队。他们想要的,不过是那些叶坞秘藏。
她厌恶一切觊觎叶坞的人。过去在坞堡,但凡抓到一个图谋不轨的客商或外贼,她从没好脸色,直接让坞堡私卫打一顿丢出去。既然明知这帮晋人的意图,她怎可能笑脸相迎。
但似乎……谢玄还有点不一样。叶坞蒙遭大难,外人一走了之就好,他却护着自己和阿朝杀出重围。他的人死了不少,他受的伤也不轻,这才护住了她和叶朝。
如今在他家养伤,她发了脾气,他很生气,却还要留下她。就算他有目的,自己却实实在在受了他的恩惠。
非亲非故,他真在帮忙寻找叶朝?会是敷衍之词吗?
阿爷,你能不能告诉我,如今这般田地……又该往哪里去呢……
她怔怔望着烛火,心中千问万问,周围依然静寂一片,无人回音。
相邻的一座院子里,大片池水浮起腾腾热气,如云如雾,涌进池边小亭。谢玄走入亭中,坐下继续玩起弹棋,直到孙无终返回。
“阿郎,我们在树下发现血迹和脚印,一路寻找,可惜在一道溪水边失去踪迹。”孙无终顾不及擦汗,躬身汇报道。
“喝口水。”谢玄倒了杯茶,递给孙无终。
“多谢阿郎。”孙无终接过茶一饮而尽,又问,“阿郎在叶坞受的伤,不碍事吧?”
“不碍事。”
“那贼人……”
“我有数。让他们加强守卫,再别放进一只蝇虫。”谢玄指尖弹起一颗棋子,看着它与另一颗棋子相撞,“你先休息。”
孙无终放下茶杯,却没走,“阿郎,夜里凉,别在外面久坐。”
“就这一把。”谢玄目不转睛盯着棋盘。
阿郎心情不太好啊……刚刚还好好的。孙无终想了想,难道和叶娘子争吵了?不对啊,阿郎从不在意非议,很难气成这样啊。“阿郎……你这是……”
“她说的是人话吗?”谢玄重重拨出一枚棋子,棋子碰到盘壁,弹了几圈才停下。
“阿郎说不是,肯定就不是。”孙无终顺口接话。谢玄没回答。
孙无终顿了顿,小心说道:“叶少坞主那脾性,阿郎又不是不知道,早就领教过了不是吗?她现在对我们抵触甚大,阿郎再忍忍,千万要以大局为重!”他端起小炉上的茶壶,给茶杯续水,继续苦口婆心,“这不是叶坞没了吗,现下就只能指望她了。我觉得吧,阿郎还得想法子主动融洽关系,只要东西能拿到手,忍让点也值得,过几日的清谈雅集就是好机会。依我看,叶少坞主毕竟是小娘子,现在正是伤心时,阿郎好言宽慰几句,以阿郎的才貌,哪样的女子……”
谢玄抬眸望来,一股锐利如冰的目光射来。
“属下告退。”孙无终立马撂下茶壶,话音刚落,他人已弹到了院门口。
随着“啪”一声,棋子弹进对面的洞里,谢玄觉得无趣,把棋子原样摆好,站起身踱步回屋。
夜风吹散脚边的云雾,突然送来一曲清亮的音调。虽有院墙的阻挡,谢玄仍听出来是树叶所奏,技巧并不高明,却声声哀戚,回荡在明月与飞檐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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