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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免费
皇帝过生辰。
我送了一幅美人出浴图给他。
题字“好看,爱看。”
他很生气,骂我没心肝,骂我根本不爱他。
我坐在地上,哭了——
居然被他看出来了。
……
我跟悦妃说这事儿的时候,悦妃一边嗑瓜子一边爆笑,差点没噎着。
“就他?还想得到女人的爱?别把我笑死!”
我倒了杯碧螺春推给她,听着她用“忘恩负义”“猪狗不如”“薄情寡义”“无情帝王家”等等一系列形容词把皇帝骂了个遍,一边在恰当的时机点头表赞同,比上课听讲还认真。
“暖暖你知道吗,宋侍郎家要把一双表姐妹送进宫来,两棵水灵灵的大白菜又要被猪给拱了!”悦妃气得快要把桌布上的穗子薅秃了。
我摸摸她的脑袋懒洋洋地劝:“你这样想,天下男人多数都是猪,起码刘濯他是只帝王猪,也不算太亏。”
悦妃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暖暖,你该不会真的喜欢刘濯吧?!”
我摊开双手耸耸肩:“我喜欢啊,我喜欢他每个月给我发的皇后俸禄,我喜欢他送我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摇钱树谁不喜欢。”
悦妃拍拍xiōng部明显松了口气的样子,临走前朝我竖起大拇指:“不愧是能混进管理层的社畜,思想觉悟杠杠的。”
我前脚刚跟她拜拜,刘濯后脚就来了。
他从后面拥住我,同我一起看着瑶池里的锦鲤,咬我耳朵:“暖暖,你有没有生朕的气?”
我觉得有点好笑,差点没笑出声。
每每选秀前后或是有人往后宫塞人,他就会像小狗一样凑到我面前,小心翼翼地问我有没有生气。
就好像他只是不小心弄坏了我的什么东西,摇着尾巴哀求我原宥,只需我说一句没关系,就一切安好一样。
当然,我还是会给出他想要的回答:“皇上行事,自有皇上的道理。”
他在我肩头松了口气,抱我抱得更紧,声线柔和温情:“朕就知道,朕的暖暖是最懂朕的。”
笑死,我自十五岁嫁给他做侧妃,当了三年的贵妃和四年的皇后,如果还不懂他,早就因为吃醋发疯投胎转世了。
“暖暖,唱曲给朕听。”
远处有蜻蜓在荷叶尖角上轻点,又飞远。
我启唇,唱那一首《西洲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他没等我唱完,将我打横抱起,在一众太监宫女羞怯暧昧的眼神里进了我的宫。
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我唱的就是这首曲子。
彼时我十五岁,因为放走了一个总被人欺负的婢女,被我爹罚举一个时辰的水盆。
我举到手臂酸得发抖,为了转移注意力减轻痛苦,就颤抖着嗓子大声唱歌。
正唱得撕心裂肺,肩头突然被人一拍,吓得我手一软,水盆直接碎了个四分五裂。
我气极回头,对上一张俊俏的脸,刚想出口的一句“淦你娘”就给憋了回去。
十七岁的刘濯对着一身臭汗憋红了脸的我扬起一个和煦的笑,轻声问道:“你唱的可是西洲曲?很好听。”
那时候我本以为全世界的男人都长得跟我爹一个孬样,哪里见过这么好看的少年,一时之间春心破土而出,长成叁天大树。
我的脑袋发懵,嗓音干涩,但直球打得凶猛:“你叫什么名儿,我要嫁给你。”
他怔住了,下一秒红透了耳根,指着我说了半天“你你你我我”,然后落荒而逃。
三日后,他拎来一只脖子上系着红绸的大雁,在我爹面前撩袍跪下,揖手而拜。
他说他对我一见倾心,寤寐思服,以雁盟誓,唯愿求娶。
一字一句,情真意切。
我爹问我乐不乐意,他说咱家是书香门第,说白了就是死读书的,做学问行,政斗搞不了。
我说我不管政不政斗,我好不容易见着个帅哥,我不能浪费资源。
于是次年,我如愿以偿嫁给了刘濯。
下了花轿才知道,和我一起嫁过去的,还有白将军家的嫡女白静舒。
她是正妃,我是侧妃。
新婚夜,刘濯违背规矩跑到了我房里。
一双红烛下,他抱着我一声一声地哄。
“我对她并无半分感情,我心里只有暖暖。”
“暖暖,今夜是我此生最欢欣的时光。”
“往后有你与我共度余生,我不再是一个人了。”
纵使我再生气,也被这糖衣炮弹轰了个甜甜蜜蜜。
我想着男人三妻四妾也正常,我爹也有几房妻妾,更何况是皇子呢。
只要他心中有我,我便不觉得被辜负。
后来我见到了白静舒,她虽然相貌平平淡淡,但性格却很好,柔顺得不像个将门之女。
虽然她是正妃,但并不和我端架子。刘濯明里暗里偏爱我,她也不恼不嫉妒,还时常招呼我品尝她新做的菜。
我这人没什么追求,就好吃。松鼠桂鱼、海参汇猪筋、江米酿鸭子…吃得我心满意足地感慨,我要是个男人我也要娶她。
我十六岁生辰前一个月,她总找托辞不见我,我还以为她不想跟我好了,委屈地站在她殿门前哭,妆都哭花了。
结果殿门一开,她笑吟吟地出来,展开一件翠鸟戏合欢花大氅,说天冷了,知道我畏寒,偷偷绣了这件大氅送给我。
她笑着擦擦我的眼泪,说怎么会不同我好呢,在这府邸里,除了我她还能同谁好呀。
后来先帝崩殂刘濯继位,静舒被封皇后,我被封贵妃。
后宫又多了几个姐妹,刘濯陪我的时间变少了,但静舒还是同我好。
快入冬的时候,她总会给我备好新的暖手袋,绣的花样年年不重样。
我抱着暖手袋向刘濯炫耀,说舒舒对我真好。
刘濯将它从我手里抽走搁到一边,环住我的腰身咬我的耳垂。
低低呢喃着,暖暖,朕想你了。
刘濯是不爱听我提起静舒的,他也不常去看静舒。
我知道他娶她是为了得到她父兄的扶持,但他总不至于厌弃她到表面功夫都懒得做。
直到她父兄在楚门一役中双双战死的消息传来,我才知道他为什么对她避而不见。
因为那是他早已设计好的手笔,他愧疚,愧疚得不敢面对她。
静舒没哭没闹,安安静静地病倒了。
后宫一切事宜交到了我手里,我都推到一边,天天跑去凤仪宫看静舒。
我才知道原来一个人没了活着的心气,会消瘦枯萎得那样快。
她缩在一层层厚厚的锦被下,瘦得只剩骨架子,呼吸细得像幼猫。
多数时候睡着,醒来见到我还是会撑出一个笑容。
立冬那天,我让宫人烧着最好的银炭,把整个宫殿烘得像火炉,可静舒的身子还是冰凉的。
她从被褥里摸出一块绣布,上头是没绣完的梅花。
她看着我,温柔如往昔。她说实在没力气绣了,今年的生辰礼就先欠着了。
我握住她的手贴在脸颊上,说等她好了,要给我那件狐狸毛的大氅绣上祥云,再给我做水晶虾球吃。
我想笑来着,但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结果把静舒给逗笑了,她笑了又咳,咳得喘不上气,眼泪花从眼尾滑下去。
她用尽所有力气攥着我的手,轻轻地说:“暖暖,我真羡慕你…暖暖,你别像我一样…”
她的眼神逐渐涣散了,我用力地反握她的手,可怎么也抓不紧她。
朝阳的第一缕光照进凤仪宫的那刻,她的双眼望着虚空,忽地哑声喊道:“爹爹!哥哥!孩儿不嫁了,孩儿不嫁了!”
随后一切归于平寂。
原来有些人的离开可以那么安静,安静得仿佛从未存在过。
而我终于瘫坐在地上,痛哭出声。
那是我第一次彻底读懂刘濯。
他是个聪明人,更是个聪明的帝王。
他知道巧借东风,也知道过河拆桥。
至于他拆了桥之后会不会压死人,他管不着,也管不了。
我被封继后是没有悬念的。
我父兄都是死读书的,没什么大威胁,但说出去还算好听。
封后大典,他握着我的手,凑到我耳边说“暖暖,朕终于把本该属于你的还给你了。”
他满眼都是柔情笑意,看着挺像当年那个十七岁的腼腆少年,又不那么像。
我想问问他,还记不记得一个叫白氏静舒的姑娘,因为你郁郁而终了。
但我怂啊,我没问出口,我只是笑着,说“谢主隆恩。”
刘濯清早就上朝去了。
我没得睡懒觉,因为要起来接受后妃的请安。
宋侍郎家的那双表姐妹正当妙龄,果然如悦妃所说,像极了一双大白菜。
两人长相相似,性格也相似,都是不肯吃亏的主,不到半个时辰,就把对方从小到大干过的蠢事抖落了遍。
什么姐姐曾经偷鸟蛋赖妹妹头上啊,妹妹曾经扯烂了姐姐的新袄子啊......
说着说着急眼了,差点没打起来,把在场所有人唬得心惊肉跳。
刘濯给姐姐赐封安嫔,给妹妹赐封乐嫔,可我怎么看都觉得安乐二字实在跟她俩沾不上边,干脆就叫吵吵和闹闹得了。
我好不容易把她俩劝好,日头已经快升到天顶了,鸾贵妃姗姗来迟。
她顶着新制的鸡冠花头花枝招展地进来,敷衍地向我请了安,屁股一撅坐到我下首。
看她那张能挂油壶的朝天嘴,就知道她在因为昨晚刘濯没去她那儿而生气。
敷的白粉都遮不住黑眼圈,可见昨晚气得没睡好。
我当即颁布重要方针:“想不通乳腺增生,气不过软巢囊肿”,万事都没有身体重要,建议全体复诵。
大家深以为然,取出小本本认真摘抄皇后语录。
鸾贵妃的朝天嘴松了一点劲,我再接再厉,送了她一匹西域进贡的花绸缎,附赠一支玛瑙头花,她才笑了,谢恩的时候压抑不住的得意。
每当我取悦她的时候,她就开心,因为她觉着连皇后都拿她没办法,可见她在后宫中的地位。
其实我是觉得,能用钱摆平的事都不是事,再说那些大红大绿的东西也不符合我的审美,她喜欢就给她嘛。
但宫里新来的姐妹不太了解我俩,每次我送鸾贵妃东西,都用暧昧的眼神看我俩,甚至还有人才给我俩写书,书名叫《温柔皇后宠溺作精贵妃之皇帝是同夫》。
我偷摸看了,看得津津有味,不过要是让鸾贵妃看到,她可能会气得给作者下毒。
因为我跟她的积怨可比吵吵和闹闹的深多了。
鸾贵妃是在静舒走了一年后入宫的。
她名叫陈月满,母亲是承德侯之妹,父亲是左相,出生就是天之骄女,一入宫就被刘濯封了妃,七日七夜专房之宠。
那时我跟刘濯正在冷战。
他生气的原因是我因为要给静舒烧纸,拒绝了他的游船邀约。
他把我细心叠好的纸船踩瘪,问我是不是故意刺他,打他的脸。
我把纸船拾起来,重新叠好,我说我昨晚梦见静舒了,我怕她钱不够花。
她生前过得那么不开心,我想要她在生后过得阔绰自在些。
刘濯掐住我的脖颈猩红着眼,质问我:“你觉得是朕害苦了她,是朕杀了她,是不是?”
我想说是啊,怎么不算呢。
可我说不出话也喘不上气,像脱水的鱼,在他手里脆弱又可怜。
快晕厥的前一秒,他如梦初醒地松了手,把我抱进怀里,哭得像个孩子:“暖暖对不起,你别怨朕,你别怨朕......”
恍惚之中,我想起好多年前,一个少年在我爹面前撩袍跪下,揖手而拜。
他说他对我一见倾心,寤寐思服,唯愿求娶。
看起来那么真诚,那么好。
好到让我觉得,我们是能够美满幸福一辈子的。
我抬手擦擦他的眼泪,他哭得喘不上气,抱得我也快喘不上气。
他说暖暖你还爱朕吧?你还爱朕吧?
他说暖暖,朕没有办法。
我拍拍他的背,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只能闲扯,告诉他我已经安排好宫殿和宫女,可以让陈家女儿进宫了。
他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冷下脸拂袖而去。
我一个人把纸船投入火盆,我对静舒说,别太怨刘濯,他也是没有办法,也是没有办法的。
不知道是在劝她,还是劝自己。
说着说着眼泪流到嘴巴里,又咸又苦。
刘濯专宠陈月满七天,恩准她这段日子不必同我请安,给她赐号“鸾”,鸾凤和鸣的鸾。
宫女们日常传八卦,说皇上喜欢让鸾妃穿着绿粉色裙子唱《西洲曲》,他喜欢从后面抱着鸾妃,咬她的耳朵喊她“鸾鸾”。
听着像鸾鸾,又有点像暖暖。
后来我见到了鸾妃,她穿一身桃红色的衣裙,珠钗满髻,开怀大笑的样子让我想起十五岁的庄暖暖。
只是现在的庄暖暖,好久没有笑得那么开怀过了。
我待她温柔,她对我也是恭敬喜欢的,还说过等她宫里的狸猫产了崽,就送一只最漂亮的给皇后娘娘。
直到有一天雨夜,她不管不顾地冲进我的宫殿,把一件被绞烂的绿粉色裙子甩在我面前。
刘濯第一次见我那天,我就穿了一件绿粉色的裙子。
鸾妃一向都是精致美艳的样子,那夜却披头散发、浑身雨水,红着眼睛哑声说:“庄暖暖,你笑一下给我看。”
我遣退了护在我身前的宫人,想安慰,但实在觉得任何安慰的话太轻巧。
她扑上我的膝头,扯着我的裙角,央求我:“你笑一下,就一下。”
我扯了扯嘴角。
她一下哭了出来:“不像啊,一点都不像。我要拔了他们的舌头,谁让他们那么说的!皇上爱的是我,他爱的是我啊!”
这事我不让他们告诉刘濯,我也不确定刘濯知不知道。
只记得刘濯连着六天宠幸了不同的人,第七天的时候,他们说鸾妃新做了一件绿粉色的裙子,在瑶池边唱歌,偶遇了刘濯。
他们和好如初,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我开始觉得胸闷气短,找个理由逃出宫去清心寺住几天。
我知道我是不可能真正逃出去的,我只是想透口气。
消息传到刘濯耳朵里,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我要落发出家。
他推掉一切事务快马赶来,将我困在梨花树下,胡须几天没剃,潦倒又狼狈:“暖暖你别离开我,我只有你了...你别离开我...我谁也不要了,我只要你,你别生气,我只要你......”
威严的帝王在我面前像一只被丢弃的小狗,哀求主人宽宥回头。
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我有什么值得刘濯苦苦留恋的。
我既没有能为他提供帮助的家世,也不会纳鞋制衣。我想了又想,可能仅仅是因为我们遇见彼此的时候,是最纯粹的年华吧。
那时候他只是一个温厚有礼的皇子,我只是一个肆意烂漫的疯丫头。
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不想要。
说喜欢就是喜欢,不高兴就生气。
不像后来的我,就算心中难过到极致,脸上都能笑意盈盈。
厉害得像个木偶。
我还是没能在清心寺住上几天,因为鸾妃怀孕了。
之前也不是没有嫔妃怀孕过,但不知是不是因为福薄,孩子都没了。
刘濯一听到消息,就带着我马不停蹄地回宫。
鸾妃被晋为鸾贵妃,赏赐像流水一样天天往她宫里淌,刘濯每日一下朝就去看她。
看完她之后,刘濯来我宫里看我。
他吻我的额头,慨叹着说,要是朕的第一个孩子是暖暖给朕生的就好了。
他说到动情处,埋在我的颈窝,说要再努努力。
我搂住他的腰接纳他,看着头顶栩栩如生的龙凤和鸣,强忍着浅浅的反胃感。
确实有种想孕吐的错觉。
整个后宫的人都看着鸾贵妃的肚子一天一天大起来。
我一得到红红绿绿的锦缎就让人送做成孩子的衣裳,送去她宫里。
等到她的孩子出世,要找哪个乳娘带,找哪个先生教我都想好了。
谁也没想到鸾贵妃怀胎九月的时候,她养的狸猫会突然发病惨死,令她心悸早产。
她迟迟生不下来,嘶喊了一夜。
刘濯守到半夜走了,我守到最后,听见了孩子的第一声啼哭,和产娘太医惊慌失措的惊呼。
孩子是个畸形儿。
我沉吟片刻,让人把孩子抱走处置。
他的存在会有损天家威严,他不能存在。
我守在鸾贵妃床头等她醒来,她看着我,面色苍白但双眼发亮,整个人散发着母亲的柔光,她问我:“皇后娘娘,我的孩子呢?”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口。
她脸色突变,扑过来掐住我的肩头:“庄暖暖,我的儿子呢!”
我告诉她,小皇子福薄,没撑住去了。
她不相信,整个人如同厉鬼,要把我撕碎:“庄暖暖,你竟恶毒至此,你杀了我儿子,我要你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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