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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一声口哨
引言:
很久之后,那条路上再没有站岗的人;再很久之后,人们都忘了那条路是兵修的;兵不着军衣要上那条路,也要交钱了。
这是兵和路的故事,故事结束于那支部队的裁撤,开始于这条路的尽头。那里据这儿有七个小时车程,如果有辆好车,也许能快十五分钟。尽头有个山包,山包上是藏民的蕃旗,蕃旗后面,是座军营。
很久之后,酒寺泉想起那座军营,那里还有他兄弟们的背影。
正文:
一声口哨
如果没有人吹出那声口哨就好了。酒寺泉趴在地上,一起趴在地上的还有三百名新兵。操场上黑压压的,礼堂前面的高台上,士兵正在拆下庆祝中秋节的标语。月饼还在眼前的桌子上放着,天黑透了,圆月此时被乌云遮住,前五分钟整个军营还在欢天喜地中观看表演共度中秋呢,突然这个中秋节就戛然而止了。
酒寺泉后来想,事情的变化,似乎就是从那个中秋节开始的。
中秋节那晚,按照惯例,部队驻地的学校师生会前来慰问演出。从下午开始,新兵营的气氛中开始充斥着某种类似恋爱或是春天一类的气氛。班长们相聚打牌,新兵们相视的眼中秋波满满。微笑与激动掺杂着表现在每个人脸上。过节了,大家都放松下来。
十三班的兵们早就准备好一切,离晚会开始还早,新兵们坐在地上,手里攥着马扎。酒寺泉仍有任务,是给全班战士擦亮皮鞋。他年纪最大,大学毕业后来当兵的,比已经开始服役第四年的班长还大两岁。班里最小的是九七年的,酒寺泉觉得自己像他叔叔。因为年纪大又有文化,大家都称他老酒。班长认为他比那些小孩们心细,也总把艰巨的任务交给他,比如说擦皮鞋。还特意嘱咐他一定要亮亮的。
酒寺泉已经擦了九双皮鞋,其他人在地板上吵闹,幻想着今晚的演出。酒寺泉有些苦闷,他想对象了,来这里这么久,没有一点儿她的消息。临入伍时她含泪的面庞浮在眼前,风里翻飞的是她理不住的乱发。
“几点了?”
“快七点半了。”
“那得快点,就要集合了。”酒寺泉抓紧时间擦皮鞋。恰在此时,集合哨吹响了。班长跑回班里换皮鞋,可他的皮鞋,酒寺泉还没来得及擦。
班长看着皮鞋,愣住了。酒寺泉抬头看着班长,想要猜测他表情下的想法。
班长没说话,换上皮鞋抬脚在裤腿上蹭了蹭,跑了出去。
酒寺泉也赶紧跑出去。集合后,晚会就要开始了。
班长们队列到营门口欢迎前来慰问的演出人员。酒寺泉的班长站在第一列,他看了看别人锃亮的皮鞋,又把自己的在裤腿上蹭了蹭。鞋面上是没灰了,但没上油的皮鞋就是不亮。这一举动引起了站在身后的十四班班长的嘲笑,继而排长也发现了。
“你的皮鞋不擦油?为什么不擦油,我看你的脸倒是挺油……”
十三班长被斥得脸红脖子粗,还被迫与身后得十四班长换了个位置。在众人前受到数落还不能第一眼就看到来慰问的女大学生,十三班长看着十四班长得瑟的后脑勺,腮帮子鼓起,黝黑的皮肤上泛出紫红。
酒寺泉坐在队列倒数第二个,班长坐在最后一个,他想向班长解释皮鞋的事,一扭头看见班长铁一样的脸色,心里咯噔一声。班长不会是因为没给他擦皮鞋而生气吧?
天色擦黑,话筒传来喂喂喂的试音声,华灯砰砰打开,服装华丽,妆容精致的女大学生翩跹而至,晚会开始了。
一段时间后,演出渐入佳境,端正坐着的士兵随着一曲一曲的美妙舞蹈放松下来。夜色更深,皎洁之月满在天空,衣裙翻飞的漂亮女大学生在夜色下明亮异常,引得这些还没有成为士兵的新兵中间发出了一声挑dòu意味的口哨。
口哨非常尖锐,吹出他的人一定知道此哨此地不该有。全新兵连都静了下来,喧闹的喇叭也突然坏掉,默不作声。所有人都惊呆了,台上的舞蹈演员全都愣住,提溜着华盛裙摆,看着黑压压的士兵。酒寺泉脑中响过惊雷,虽然这种不安只是一种感觉,但他知道地方人吹口哨就是吹口哨,当兵的吹口哨则是耍流氓。
一向被新兵称做“慈父”的教导员站起扭过头,一脸惊愕。原本笑眯眯的脸色变得异常严峻,继而浮现出厌恶,像是将军在盯着战败还逃跑的士兵。
班长在后面对酒寺泉说:“你们完了。”
一语成谶,从中秋节那晚开始,武警交通部队二总队三支队的新训大队持续了两周的训练结束了,替代训练的,是操练!
操练,这词语在军事基础训练大纲中从未出现,只由老兵们口口相传。他们在说这话时,眼神里总带着别样的笑意,仿佛是一句黑话。操练,其严苛的管理及要求,以超出人类的生理极限为标准,是训练的质量乘一万倍,数量再乘一万倍。
当夜点名后,值班员命令部队带回,各排不再组织讲评。十三班回到班里,班长看笑话似得对站成一排的新兵挨个笑。新兵心中的忐忑都写在脸上,班副刘小兵想为班长摘下帽子腰带,班长却摆了摆手。楼道里非常安静,以前这会儿楼道里都是来回走动去往水房洗漱的人,今天却寂静万分。
新兵站成一排,空气弥漫着严肃味道,班长却嬉皮笑脸,他刚在椅子上座下,还没说出嘲弄的话,楼道里就响起哨子声:“班长……楼前集合……”。
班长从椅子上弹起,拉拉下摆,小跑出去,留下一排新兵面面相觑。班长这时被叫下去一定与口哨有关,新兵全部面色紧张,恐其弥漫着不安气氛。
“谁吹的口哨?”
“不知道,肯定不是咱班的。”
大家叽叽喳喳,酒寺泉努力回忆,他依稀记得口哨是由后面吹来的,而他坐在倒数第二排,在后面的,就只有班长、炊事兵和教员。酒寺泉很是疑惑:我坐在新兵队列的最后一排?难道吹口哨的不是新兵?
来自山东、老实憨厚的排头兵“大个”扑通一声坐在地上,训练使他过窄的额头冒着大汗,宽大突出的颧骨通红。他把帽子一摔:“我咋听见是后面吹的?”
身高居于本班第二,身板却及其干瘦的“迷糊”穿着宽大的迷彩服像是贴着两张纸,脑袋瓜子还极小。此时他小眼乱转,操着一口广东普通话埋怨:“谁吹滴口哨,害系人了……”
曾在塔沟武校操练过两年的大胖子小翟耷拉着肥头大耳,理了寸头的脑袋圆滚滚得像个冬瓜,他气喘吁吁靠在床边,累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一向以诸葛自称的“班副”刘小兵摩挲着酒糟鼻,斜着眼睛打量班里每一个人,然后那令人不舒服的眼光落在酒寺泉身上,阴阳怪气地用他那全新兵连都能分辨出的公鸭嗓问到:“哎,老酒,我咋听见这哨声是后面吹的,是不是你?啊不对,我是说,你在后面,听见是谁吗?我没说是你啊,我就是问问。”
“你啥意思呀,疑神疑鬼的,怀疑老酒呀?”“大个”一向对刘小兵不忿,此时为酒寺泉打不平。
刘小兵蔫下去。酒寺泉没搭理他,看着大个:“我也听见是后面吹的,问题是不管谁吹的都晚了,这顿操练躲不过了!”他说完全班陷入沉寂,都预料到境遇会走向不好,哀愁和抱怨爬上每一个人的脸。
许久,班长回来了。全班重新立正站好,班长冷笑一声,扔下一沓报纸,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来,各自找地方,俯卧撑准备好。小翟,你把这些报纸放在他们脸下面,一人三张。”
新兵们各自找见地方俯卧撑撑着,酒寺泉钻在一个旮旯里,班长瞄着他:“呦,位置不错呀,来,再给你两张。”
班长黑黝黝的脸泛起奇怪微笑,又在酒寺泉脸下的报纸上放了两张,这下他有五张了。酒寺泉心里把脏话骂了个遍,班长一定是报复擦皮鞋的事,这个小肚鸡肠的人。俯卧撑垫报纸,他是听过的,目的是做俯卧撑流的汗水将报纸湿透才能结束,要达到这种结束的标准,没有三五百个俯卧撑可不行!
随着班长的口令,新兵们一个一个地做着,熄灯号已经吹过,楼道一直都没有人走动,其他班的新兵也不知在干什么。酒寺泉胡思乱想,以掩盖胳膊的酸胀。一向絮叨却又淡定,以弥勒佛自称的小翟表情痛苦夸张,他虽然是塔沟武校出身,但已经放弃习武快两年了。那些年受过的苦使他对食物的欲望像是膨胀起来的气球,与之相呼应的,身体也成为了一个巨大的球。小机灵“迷糊”在这会儿一点也不迷糊,他每做下去一个俯卧撑,就朝报纸上无声地吐口口水,奇异的是,他吐口水的时候一定会把眼睛闭上,大概是偷用了鸵鸟把脑袋插进沙地的阿Q战术。这招着实有效,他的报纸已经快全部湿透了。酒寺泉的报纸还有一半是干的,这意味着在他的战友们结束后,他还要在这里继续操练。
半小时后,除酒寺泉外的新兵面下的报纸全都湿透,小翟因为胖的缘故,在冒汗这件事上明显占有优势,那汗水是想要多少要多少。“迷糊”的报纸明显恶心,他的报纸与别人呈现出不一样的质感,粘腻腻的。
“他妈的……”,平时班长在时刘小兵绝对是表现最好的,大气都不敢出。这会儿他脸色涨红,眼神都不对了,居然骂出脏话。
大家都看着班长,怕他又发出斥责和操练的命令,没想到一向瑕疵必揪的班长却没反应。班长知道大家对吹口哨的人有怨气,恨不得将他揍到半死。这声口哨不仅毁掉一个美好的中秋节,还将这帮新兵拽到了地狱。
酒寺泉却没空操心这些,他的报纸离湿透还差得远。他知道他的战友不会打报告而结束操练的,他们会一直撑下去,他们在等他,尽管煎熬难耐。这是来到这里第一天班长就教会他们的——团结。
酒寺泉开始加速,上下起伏的频率已经不跟随班长的口号。班长看在眼里,喝了口水压压冒火的嗓子,不再说话。很快,除酒寺泉之外的新兵报纸全湿了,但是没人打报告,做完的人撑着,都侧脸望着酒寺泉。他知道这是因为团结,这是他教的,但他略有不忿。毕竟他以为的团结,是全班团结,包括自己。但现在,他成了团结之外的。这不忿使他在酒寺泉头边蹲下,以一种神秘的口吻小声地说着鬼鬼祟祟的话,但这小声的话又故意让全班听见:“是你吹的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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