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成功从无赖父亲的手里逃了出来，但是柳叶青并没有回到纺织厂，她心里非常清楚，摊上了这么个父亲，她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真正摆脱他。虽说经过自己这么一吓唬，他可能不敢再直接来找她了，但是难保他不会去官府告状，到时候给沈先生造成的麻烦更大。

柳叶青也没有回到苏州城，免得被熟人撞见，拉扯不清，最保险的做法，还是和这段生活说再见吧。

柳叶青漫无目的地绕着苏州城赶路，来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子，撞见镇上有一个草台戏班子正在唱戏。这个戏班子很有意思，里面不光有唱戏的，还有玩杂耍的，说相声的，甚至还有唱流行歌曲的，是一个很新潮很杂糅的杂艺班子。柳叶青在台下瞧了一阵子表演，觉得很有意思，正好自己现在也无处可去，就琢磨着能不能混进戏班子里，混口饭吃。

打定了主意后，柳叶青就一直悄悄跟在戏班子的后面。说起来她运气还真不错，走出了没多远，天上忽然就下起了滂沱大雨，柳叶青赶忙跟上去，帮助戏班子收拾东西，然后和他们一起躲雨。

就在躲雨的功夫，柳叶青就故意和戏班子里的人攀谈了起来，并表达了自己想要加入戏班的愿望。班主随口问柳叶青都会点什么，柳叶青可什么都不会呀，就讲了两个笑话，唱了一首山歌。班主见柳叶青人长得漂亮，胆大热情，又口齿伶俐，就把她留了下来，让她平时帮忙打杂，演员表演的时候就在场下做个司仪——其实就是帮班主搭个腔，喊两嗓子“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向观众们要赏钱。

柳叶青在戏班子里，过得倒也逍遥自在，跟着戏班子到处表演，一路就来到了上海。正好这时候，一个以前跟过班主的小生，在上海做了电影明星，邀请班主的戏班子在他的电影里演出。那时候，戏剧界和电影界的关系是非常密切的，很多的电影，其实就是将一些著名的戏剧片段进行影视化，也就是因为戏班子里有名一点的小生和花旦都转行进了电影圈，班主为了生存，才迫不得已招了一群说相声的、玩杂耍的和唱歌的。

就这样，柳叶青稀里糊涂地进了电影圈，从此之后就顺风顺水，很快就成为了上海滩炙手可热的大明星……

听完了柳叶青的讲述，让我唏嘘不已。就像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母亲时，所看到的那样，是一位坚强勇敢的战士，她这一路所遇到和克服的艰难险阻，比我更多。然而，命运就是这样的神秘莫测，你永远不会知道，在前方等待你的，究竟会是什么。

我们三位同志，在柳叶青的家中躲藏了大半个月，形势略有好转后，组织上安排我们立刻撤出上海，前往东北地区开展革命工作。临行前，柳叶青对我说：“你们走了，我还留在上海，上海是个好地方啊，整个国家的钱袋子。以后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你尽管来找我，或者派人来找我，我可以给你提供情报。”

老实说，这番话实在令人心动，以柳叶青的身份和头脑，在上海地区开展地下工作，再合适不过了。但是，我不能答应，毕竟她不是共产党员，她这小半辈子吃了那么多的苦头，现在好不容易过上了一会儿安生日子，我不能让她承受这样巨大的风险。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她，柳叶青却只是苦笑着摇摇头，说：“什么好日子呀，我这一辈子呀，早就被毁掉了，再好吃的东西吃进我的嘴里，都吃不出味道了，更不提我那可怜的大姐二姐……你以前和我说过，哪天要是你的理想实现了，这样的悲剧就再也不会发生，那样多好啊。”

柳叶青的这一番话，让我的眼睛一阵阵地发酸，胸中却又涌起了一股改天换地的豪情来。柳叶青既然这么说了，那么她就是拥有了和我们一样的理想，那就是我们的同志了，为了信仰而牺牲自我，这是我们每个人都早已做好的准备，没什么可多说的了。

这就是我和你母亲的第二次见面，也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了，从那以后，我们再没有见过了，但是却始终保持着密切的联系，你的母亲为我们提供了许多珍贵的情报，为我们的革命事业做出了重大的贡献，一直到今天。

在你母亲的身份暴露后，我曾经派人前往上海，委托那里的地下工作者，设法对她展开营救。但是很遗憾，经过打探后我们才得知，就在你逃出上海后的第二天凌晨，你的母亲就找到了一个机会，服毒自杀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也算是一个好消息吧，起码她没有受到任何的折磨。

杨团长的这一番讲述，包含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叶子预一时间消化不了，呆在了那里，母亲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一变再变，最后变得都有些陌生了。那个将他抚养长大的，温柔慈爱的母亲，那个永远优雅从容，美丽华贵的母亲……

虽然在杨团长的讲述中，一直对母亲赞赏不绝，但是毕竟还是证实了那些他始终不愿意接受的传言：母亲年轻的时候，居然真的当过妓女。他根本无法将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大明星，和杨团长口中那个境遇悲惨的村姑联系在一起。他一会儿觉得不愿意相信，一会儿又为年轻时的母亲感到心痛。

他很想当面向母亲问个清楚，可是他已经做不到了，因为另一个让他无法接受的噩耗，也在杨团长这里得到了证实：他的母亲，真的已经不在了。

对了，还有关于他的身世。根据杨团长的讲述，母亲在怀他的时候，正是她刚到上海不多久，刚进入了电影圈，但是还没有成名的时候，在那一段日子里，母亲都经历了什么？她为了生存，又都付出了些什么？还有他的亲生父亲，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杨团长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我想，可能正是因为你的母亲年轻时吃了太多的苦，所以才对你百般呵护，想尽办法，不让你看到、知道那些不好的事情。但是很遗憾，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很残酷，有很多缺憾，你的母亲也只能保护你一时，也保护不了你一辈子，你总还是要自己去面对这个社会，肮脏龌龊的一面。你现在年纪也不小了，有很多的事情，早知道比晚知道要好。”

叶子预沉默着点点头，心里感到万分的歉疚。在他的眼里，一直都以为这个世界是风平浪静，岁月静好，但其实外面一直都是狂风骤雨，惊涛骇浪，只是母亲始终张大一对翅膀，帮他抵挡了这一切，甚至都不让他看到外面骇人的画面。母亲为此究竟吃了多少苦，受过多少委屈，他也只能听人粗略地说一说，无法真切地知晓，更无法体现到。

他当真是一个幸运的人，即使是出了上海，离开了母亲，这一路上也一直都有人在保护他。可是他呢，对这个残酷世界没有最基本的了解，感知不到危险的存在，因而也就看不明白别人对他的恩情，还一路别别扭扭地给古胜男他们添堵。

这一路上，小鬼子始终对他们紧追不舍，多少战士为了阻挡小鬼子而奋勇战死。如果这些战士不死，死的可就是他了。

叶子预啊叶子预，你可真是挺混蛋的呀。

杨团长从口袋里，取出了叶子预带来的那个信封，又塞回了他的手里，说道：“你母亲托你送来的这封信，我已经看过了。这封信要是能早一个月送过来，还是能起到很重要的作用，但是信里的情报，在半个月前，已经被日本人自己公开了。我听说你离开上海到时候，走得很仓促，你的母亲也没有给你留下什么遗物，这封信里有你母亲的亲笔签名，还有一段专门写给你的话，你就留着做个纪念吧。”

叶子预接过了信封，好似被人当胸狠狠击打了一拳。在路上，每次叶子预被古胜男等人欺负、鄙视的时候，叶子预的心里都暗暗期盼着，能早点将这份封信送到杨团长的手里，立下大功，也为自己争一口气。

可是这一路拖拖拉拉，延误了不少的时间，导致他唯一可以指望的情报也过时了。回头想一想，这路上，就因为叶子预自己的矫情造作，就浪费了不少的时间。

这下子，叶子预就更觉得自己是个忘恩负义，又一无是处的废物了。

“我在会上听他们说了，你好像不太喜欢和游击队的古胜男他们呆在一起？这个丫头我知道，办事很有能力，但是性子太倔了。你是个读书人，和济华、意如他们两口子应该比较合得来，要不回头你到二道贩兵工厂里，去和他们两个一起做事吧，现在兵工厂里也很缺有文化的人……”

杨团长开始为叶子预安排起了工作，但是叶子预却还沉浸在沮丧的情绪里，只觉得胸口堵得慌，脑子里嗡嗡作响，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了，以及这一场对话是什么时候结束了，事后都记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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