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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夜间浅粉护眼青春

第六十九章 老欧日记

  2007年12月25日

  有雪

  我没有写日记的习惯,有些事儿该忘,有些事儿不用记,有些事儿,不想记。

  而且,作为一个一线刑警,见过那么多丑恶的事情,难免情绪上会受影响,写在日记里被后人看到,显得不专业。

  但今天我睡不着,我必须干点儿什么分散一下注意力,现在已经是26号凌晨3点多了,琳琳还是没消息。找不到自己的女儿,不管作为刑警还是父亲,我都是不称职的。

  我怀疑这是有人要报复我,是针对我个人的犯罪行为,但上头让我在没有确切消息之前不要乱下结论,说眼下警校招生困难,这样的言论流传出去不合适。

  我没话讲,让我维护组织的颜面和利益我没什么好说的。

  今晚有人报警,说有人为了一个年轻姑娘打架,本来不归我管,但我还是跟着去了,在车里看见不是琳琳,我就没下车。据办案民警说是两个混混想要对那个姑娘耍流氓,被一个小伙子给制止了。希望琳琳不要遇上这样的事,希望她遇到难处时,能像今晚这个姑娘那样遇到好人。

  刚才去窗边抽了根烟,雪又下起来了,不知道琳琳现在在哪儿,冷不冷,有没有东西吃。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呆着,我得出去继续找。

  2007年12月26日

  晴

  被我猜对了,琳琳在一家医院门口被人发现,下体撕裂,脸上身上被泼了硫酸,烧得不成样子。

  大夫说孩子生命没有问题,但容貌是很难恢复了,不但如此,以后面部和身上的排汗都会成问题,夏天的时候会很痛苦。

  我说没事,对于琳琳这样爱美的女孩来说,没有比容貌尽毁更痛苦的事情了。

  我现在坐在急救室外面的长椅上,拿着本子写日记。几个同事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不敢过来,是啊,我平时脾气火爆,有时候一点小事也会让我暴跳如雷,办案也急,为这没少被上级领导训,他们总说我办案能力不错,但为人太不圆滑,总是棱角分明,伤人伤己。当时我不以为然,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老婆跟我离婚时扔下一句话,说我办案时是个警察没错,但我并不是孤身一个人在这世上。

  琳琳脱离危险后,我出去走了走,想买点她喜欢吃的东西回来。可我走啊,漫无目的,我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她喜欢吃什么,不知道该去哪儿买。我来到甜品店,站在橱柜跟前愣了好久,她是喜欢吃巧克力蛋糕呢还是不喜欢?她吃奶油觉得腻吗?蓝莓和草莓她更喜欢哪一种?我跟营业员比划,我说这么高,女孩儿,长头发,爱笑,笑起来左边儿脸上有酒窝儿,营业员打断我说您是她什么人啊,我说我是她爸,然后她就笑,说你这爹怎么当的,自己闺女喜欢吃啥都不知道。我当时站在那个甜品店里,哇地一声就哭出来了,怎么都控制不住的那种。当时所有人都傻了,那个营业员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觉得在人家店里这么哭不合适,就朝门外走,走到门口看见街上人来人往,觉得更不合适,就转身背朝着门口,蹲在地上结结实实哭了一场。

  等我重新站起来的时候,那个营业员赶紧跑过来问我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我愣了一会儿,开始摇头,摇完了又说,你给我挑几样平时小姑娘比较爱吃的吧。营业员大概给我挑了三种,我说太少了,她说明天想吃再来买,这东西爱坏,搁不住。

  我拎着甜品回到急诊室门口,说给我闺女买的,让值班护士给我一通训,说她这会儿哪能吃这个,说我这是胡闹。我这才反应过来琳琳这是刚从死亡线上下来,还没法儿吃东西。可人家说这些甜品不能放,我就又在急救室门口的长椅上坐下来,开始吃。

  吃的时候有护士和大夫来回经过,有些是参与过抢救琳琳的,看我坐在这里吃好吃的,就有人小声儿嘀咕,说我这当爹的真行,女儿让人伤成这样,还有心思吃提拉米苏。

  我当刑警的,耳朵尖着呢,我跟那个护士笑了笑,说谢谢你,原来这个叫提拉米苏啊。我大概笑得挺吓人吧,那个护士看我的眼神特别惊恐,加紧脚步走了。

  同事们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平时跟我关系特好的两三个还远远地站在那儿看我吃提拉米苏。我吃得特别仔细,掉在身上的渣儿都捏起来搁嘴里,粘在手指头上的奶油也舔了。

  舔手指头的时候我想起巴金翻译的一个短篇小说,屠格涅夫写的,说地主太太去看望刚死了儿子的农妇,见她正在喝白菜汤就觉得很震惊,觉得这人真是冷血,儿子都没了,怎么还有心思吃东西。然后那农妇就说话了,脸上还流着泪,她说啊,我的日子完了,我活活地被人把心挖了去,然而这汤是不能糟蹋的,里面放了盐呢。

  我的心也被活活挖了去。

  不对,不是挖了去,是把一块正烧着的炭火搁在我心口,这火,它直到我死都不会熄灭。

  可这甜点真好吃啊,想到这儿我又开始掉眼泪。站在走廊那头儿的同事看见了,迟疑地朝我这儿走,我赶紧朝他摆摆手,他停住脚,站在原地看着我的眼泪滴到手里的提拉米苏上。

  我当年啊,没想当警察。我这人没啥大志向,就想着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就挺好。那年警校过来招生,请了一个老刑警作报告。那些除暴安良保一方平安的事迹把我听得热血沸腾,我觉得这就是我的人生目标,我就应该是他们中的一员。

  然后我就报名了,但体检没过,我当时特别沮丧,家里那会儿也觉得当警察是个特了不起的事儿,说要帮我找关系,结果关系还没找着,在我前头有人反悔了,不去了,他们就又要我了。

  在警校的时候我文化理论课没问题,但我天生体质不好,各项体能考核都是勉强达标,毕业后被分下来当了片儿警。

  但我不甘心啊,我进警校是为了什么?为的是除暴安良,协助人口普查调解邻里纠纷那叫除暴安良吗?那不叫。然后那回,说有个全国通缉犯跑到我们这儿来了,手上好几条人命,正儿八经穷凶极恶的亡命徒。

  我知道这事儿后一连几天没回家,化妆成个捡破烂儿的,就在外头转悠,饿了随便找个便宜馆子吃碗没滋没味儿的面,困了就路边一窝迷瞪一会儿,憋着股劲儿要立功。

  那天我正捡破烂儿呢,听一男的站在道边儿跟街坊抱怨说自己晾在屋子外头的衣服裤子让人偷了,我扭头一看说话那男的,身高体型跟那通缉犯基本吻合。我走过去给他看了警官证,问了他丢那几套衣服的颜色款式,照着样子开始在大街小巷里找。

  还真让我找着了,那人当时背对我,我看衣服像是之前那男的丢的,走到他前头时故意让袋子里的矿泉水瓶子掉到地上,捡瓶子的时候我偷眼看他,认定他就是那个通缉犯。他太警觉了,跟我四目相对后马上掉头就跑,我哪能让他跑了,几步撵上去把他扑倒,掏出手铐把他跟自己拷在一起,然后让旁边的人打电话报警。那个通缉犯趁我说话的时候突然挣脱被我反拧着的胳膊,跟我厮打起来,那人力气很大,加上知道被抓就是死路一条,所以特别凶狠,我尽管算是练过,但还是被他在肚子上捅了一刀,直到现在有时候伤口还会疼。

  那次我受到了嘉奖,得了笔不大不小的奖金,我拿着钱回家给老婆,老婆接过来看也没看就扔茶几上了。她问我是不是还惦记着当刑警,我说是,我已经跟组织上提了,因为抓通缉犯立了功,所以这次通过的可能性很大。然后她就跟我提了离婚,说我揣着抓杀人犯的心当片儿警就已经让她担惊受怕了,真要当了刑警,她无法想象那样的日子。

  我没挽留她,我当时觉得自己特高尚,是那种悲壮的高尚,特别高级。

  办完离婚手续出来的时候,我俩一起去旁边的肯德基找琳琳。之前她问琳琳说爸爸和妈妈分开了,以后不在一起住了,你跟谁。

  琳琳她选了我。

  现在还躺在急救室里昏迷不醒的琳琳,她选了我。

  我记得前妻当时蹲下来紧紧抱住琳琳亲了又亲,然后站起身扭头就走了,步子走得特别狠,一步是一步的。琳琳那年刚上小学,抱着我的腿望着她妈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见了才抬头,问我,说以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现在想想,我们这一家三口啊,办事儿都带着股跟自己过不去的狠劲儿。大家明明都彼此舍不得,却都咬牙硬挺着把眼前这条路走到黑。

  今年是离婚第七年,在这期间老是有人问我后不后悔,我说我不后悔,然后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堆大道理,对方就连连点头表示赞赏,现在想起来,估计心里不定怎么笑话我呢。

  后来我坐在长椅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只剩一个同事坐在我身边陪着我。我下意识地跟他要了根儿烟,刚叼在嘴上就被路过的一个护士撵了出来。

  我在医院门口抽了两口烟,恢复了一些神智,想起琳琳现在还没有醒过来,忍不住抓住同事的肩膀低着头直掉眼泪。有个在附近开寿衣店的人过来让我节哀顺变,我踹了他一脚后背同事拦住。

  现在同事被我打发回家了,一开始他不放心我自己在这儿,不肯走。他也是有老婆孩子的,我就说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你难道还不明白陪在家人身边多重要多幸运吗?他低头想了一下,拍拍我肩膀转身就走了。

  不写了,我打算就躺这长椅上对付一宿。

  2007年12月27日

  晴天,风很大

  我不知道前妻是怎么知道琳琳出事儿了,我也没机会问她。早上大概五点半左右的时候,我被她从长椅上连着几个耳光给抽醒了。

  我就这么呆呆地坐着,任她抽,说实话她抽我耳光的时候,是我这段时间心里最舒服的时候了。我一直盼着谁能狠狠地打我一顿,把我从这精神上巨大的痛苦中拉出来,哪怕一会儿也好。

  说实话,我要是不当刑警的话,可能也没这么强的承受力,这会儿可能人早就崩溃了。

  不过我要是不当刑警的话,一切应该就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了吧。

  我高中时最初的志愿是以后当个编辑什么的,我喜欢看书,那时候我觉得编辑应该是能免费看好多书的,特别羡慕。编辑的女儿会被坏人报复吗?一般来说应该是不会的。

  我又想啊,不是想,是害怕。我当然害怕见到前妻,我没照顾好我们的女儿。但我更怕琳琳,我不知道她醒了之后看到自己的样子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我之前为她存着钱呢,那是留着给她念大学结婚用的,现在看来还得再加上一笔整容的费用。

  琳琳她妈打累了,坐在我身边哭,我抬起一只胳膊搂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后来她哭也哭累了,抓住刚从病房里出来的大夫问琳琳怎么样,大夫说琳琳没事儿,应该很快就会醒过来。然后她又问大夫琳琳的脸伤得重不重,大夫没说话,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我赶紧把她拉回来在长椅上坐下,大夫这才趁机走了。

  我说琳琳脸上被人泼了硫酸,面积还挺大的,但是不要紧,现在科技发达医学昌明......

  她听到“不要紧”这三个字之后马上又蹦了起来,对着我的脸又挠又打。医院里的保安不知道怎么回事,跑过来要管,被我抬手制止了,我说这是我前妻,让她打。

  琳琳她妈听到这里停了手,指着我的鼻子骂,问我是不是觉得自己还挺爷们儿,说要真是爷们儿的话为什么留不住老婆又护不住闺女。

  这句话不亚于七年前扎在我肚子上的那一刀,我心里疼得感觉就要昏过去。我跟前妻面对面站着,各自流着眼泪,把牙咬得咯咯作响。忍的不是恨,是巨大的悲伤。

  我喊了下她的小名儿,说别忍了,随后朝她伸出双手。她愣了一下,随后嗷地一声扑到我怀里失声痛哭。她哭了之后我才跟着哭。我也早就忍不住了。

  等我们都平静下来,围观的人也早就散了,天也大亮了。我说出去吃个早饭吧,她想了想,起身就往外走,我赶紧跟着她走出医院。

  我们就近找了个小馆子,要了两碗面。她跟我离婚后搬到外市去了,应该是连夜赶过来的没时间吃饭,热气腾腾的面摆在眼前马上狼吞虎咽起来。我挑起一筷子面条,呆呆地看着她,她的脸上蒙着热气,琳琳的好看跟她一模一样。

  她吃着吃着,突然停下来直勾勾瞪着我。

  接下来你怎么打算?她问我。

  我说我打算不做刑警了,还去当片儿警,多点儿时间陪琳琳。

  她瞪着眼睛咽下嘴里的那口面,一字一顿地告诉我,不行,你还得接着做你的刑警,你得把伤咱闺女的那几个王八蛋抓起来碎尸万段。

  我看着她红肿的眼睛,使劲儿点了点头。

  她说老欧啊,我认识你这么多年,我要求你的事儿你基本上一件都没做到,这是我拜托你的最后一件事,你一定要给咱家闺女出了这口气,你要是碍于警察身份办这个事儿有问题的话,你查出来是谁后告诉我,我来。我一个小老百姓,我除了是我闺女的妈我什么也不是。

  我说你放心,这事儿我横竖都得办。

  吃完面我俩又回了医院,坐在长椅上聊了很多,我发现自己之前根本就不了解她,不但不了解她,我更不了解自己。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铁血警探呢,其实差着十万八千里呢,在我心里最挂念的还是家人和亲情。

  傍晚的时候,大夫告诉我们说琳琳醒了,但还是很虚弱,不便探视,但可以让我们隔着玻璃远远地看上一眼。

  我跟她趴在玻璃上,看着病床上脸被纱布缠得严严实实的琳琳,两个人的牙再次咬得咯咯响。

  孩子醒了,我们稍稍放了心。我送她去酒店,然后回家。

  在酒店门口,她转身叫住正要上车的我,让我不要太自责,说我没错,错的是那些坏人。

  我倒是希望自己真的可以这样想。

  2007年12月28日

  阴,风还是很大

  我到医院的时候,前妻已经坐在那条长椅上了,远远望去感觉她比当年跟我离婚的时候更瘦小了。她就那么孤零零地坐着,扎着马尾的脑袋微微朝一边儿歪着,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门,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干枯的手指上青筋毕露,她的心应该也是这样搅着劲儿地拧在一起吧。

  直到我走到近前了她才发现我,赶忙从身边拿起一个装着包子的塑料袋递给我,又从包里拿出一瓶水。

  我接过包子和水,一声不吭地坐在她旁边开始吃。

  包子吃完之后,我把塑料袋团成一团塞进空的矿泉水瓶子,看着它在里面慢慢地伸展开来。

  我俩就这么坐着,谁也不说话,偶尔谁轻轻叹一口气,另一个心里就要揪一下,以为对方要说出那些徒劳无益却又伤感的话来。然而谁都没有说话,我们只是这样默默地坐着,一起承受着命运的重击。

  中午的时候,我们谁都没提吃午饭这事儿。如果说这件事是命运在我俩心口划下的一刀,那么今天这道伤口才开始流出血来。

  下午两点多的时候,局里的领导带着一群同事来医院慰问我俩,其实是来看我的,但没想到我前妻也在这儿。

  对着上级领导,我依旧说了很多言不由衷的话,我说“没有大家哪有小家”,我说“邪不胜正”,我还说自己“会化悲痛为力量”。我说这些的时候,她就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我,我没敢转头去看她的眼神,但我能感受到她悲凉的嘲笑。

  领导临走的时候给了我一个信封,里面是同事们的捐款。信封并不厚,毕竟我们这一行赚得也并不多。

  我俩在长椅上重新坐下,我把信封揣进怀里,苦笑了一声。

  她听见后转过头来看着我,说别这样,不要在这个时候抱怨和嘲笑自己,她说人在任何时候的选择都没有对错,因为你永远不会知道以后的事情。当年我一心要去做刑警没有错,当年她坚决要离开我也没有错。

  我说那天我因为要跟一个线索,本来要带琳琳去吃饭的却没有去学校接她,她自己在校门口等了我半天,才被坏人拽上了车。

  她抬起一只手来搭在我的肩膀上,说既然要报复你,他们就一定是下了工夫的,那天不出事,以后也会出事。出事的原因是他们要报复你,而不是你某一天临时改变了原来的安排。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点点头,假装她的这番话让我信服,我想,她心里应该也并不是这么想的。

  她现在一定在怨恨我,恨我的无能和愚蠢,恨当初没有带走琳琳。

  想到这里,我问她琳琳出院以后要不要跟她走,她扭过头来瞪着我,问我是什么意思,我被她的眼神吓到了,我说我没照顾好琳琳,她也许应该跟你在一起。

  她猛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混蛋,说我如果真这么想的话,当初刚离婚的时候就该把琳琳给她,而不是现在孩子出事儿了才想要推给她。

  然后她就哭了,捂着脸慢慢地坐回长椅上,好久才重新开始说话,她说她实在是没有勇气在以后的日子里天天面对这样的一个女儿,虽然在心里由衷地希望琳琳能够坚强地活下去,但如果自己成了这个样子,她是绝对没法继续留在世上的。

  我想了想,点点头,她的话乍一听有些狠心,但却不无道理。这些年我跟女儿在一起享尽天伦之乐,现在出事儿了,我又打算把面目全非的女儿推给前妻。我混蛋。

  说起来,我和她都不是这件事的承受者,时间是会冲淡一切的,甚至现在我心里如此强烈的负罪感,即便在以后的日子里天天看到琳琳,也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被消磨掉的。这件事唯一的受害人只有琳琳自己,别看我们现在每天痛苦不堪的样子,到头来这日子还得孩子自己亲自去过。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再次开始难过,但更可怕的是随之而来的沮丧。这件事让我对自己彻底失望,也许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时候,但我是从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的状态中一下子跌落下来的。

  如果琳琳不在了,我可能接下来的事情也就简单了,跟孩子一起走了就完了。

  可琳琳醒过来了,我就必须在这世上苟延残喘下去,我要养活她,要尽可能地让她过得好。虽然“过得好”这三个字对琳琳来说已经几乎是个笑话了,但我该尽的责任还是要尽到。

  我跟前妻说我开始写日记了,她苦笑,说你还担心会忘了这件事啊?

  我说不是怕忘掉,我是怕日子久了,这件事在记忆里开始变得扭曲,我要把现在的情绪和感受原原本本地记下来。

  她问我以后会回头看这段时间的日记吗?

  我说不知道,我希望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估计如果没有这本日记的话,很多年以后,我会在潜意识里说服自己琳琳的脸只是个意外,而我自己也会慢慢地接受这个说法。我希望当自己开始困惑的时候,这本日记能让我清醒。

  她直摇头,她说老欧啊,你就是从来都不会让自己轻松哪怕一点儿的那种人。

  我没说话,我觉得她说的对。

  不过以前我是不知道怎么让自己轻松,而从今往后,我再也没有让自己轻松的理由。

  傍晚我们出去随便吃了点东西,在这之前,我们再一次趴在玻璃上看了几分钟琳琳,孩子眼睛微睁,不知道盯着什么地方。我跟前妻在外头朝她招手,也不知道她看见没有。

  吃完饭她直接回酒店了,我没去送她,走回来在长椅上坐下。大夫过来劝我,说这会儿跟这儿守着没啥意义,孩子有护士照顾呢,不如趁现在回家好好休息几天,将来孩子出院了有我累的时候。

  我觉得大夫说的有道理,就走了。

  躺下来两个多小时了,睡不着,又爬起来,点了根烟走到琳琳房间,打开灯,看到书桌上她的照片,想起她不让我在她屋里抽烟,就赶紧把烟掐了。

  她房间里有面试衣镜,我站在镜子前,仿佛能看见镜子里琳琳穿上新衣服后在转来转去地打量自己。她是那么漂亮,平时路过橱窗也要扭头看自己,可现在,我在想考虑要不要在接她回家之前把这面镜子撤掉。

  我回到自己房间,坐在沙发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直到烟灰缸满了才去睡觉。

  2007年12月29日

  晴,风停了

  今天跟前妻趴在玻璃上看琳琳的时候,孩子明显地看了我们一眼,两只黑黑的眼珠子急切地转动着,这是想要跟我们说话了。

  我问过大夫,说琳琳的嘴那部分的皮肤烧伤比较严重,等她情况进一步稳定之后才能做手术修复,所以一时半会儿的没法说话和进食。

  我和前妻点点头,算是平静接受了。

  大夫走后,她扭头看着我,问我另一件事进行得怎么样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事,我说我这就去办,说完我扭头就走,直奔局里。

  上头盯我盯得很紧,他们知道我平时就脾气火爆,现在遇上这种事儿,肯定会想要以牙还牙,所以我一回到局里大家都有些紧张。

  然后我就笑,说你们是电影看多了。可是我一笑,他们就更害怕了,整个局里几乎没人说话了,都静静地看着我,后来还是我的老上司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不然我跟大家得一直愣在那儿。

  他说这事儿必须严办,报复警察家属,这还了得。但办归办,不能我去办,我身份特殊情绪不稳定,回头在执法操作上怕有出格的地方,对整个警队的形象有影响。

  我明白他的苦衷,也理解他的安排,这帮人要是真落在我手里,零剐了他们我都不解恨。老上司要给我放假,让我专心照顾女儿,我说琳琳那边暂时还用不着我照顾,我现在得给自己找点儿事儿做,闲下来难受。

  他点点头,让我和大黄去跟一起杀人抢车案。那案子我知道,去年的事儿了,案发地点很偏僻,也没个摄像头,线索全断,但案子又不能不办,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让我跟大黄一起,其实是找个人盯着我,怕我冲动行事。

  下午我跟大黄一起把手头儿已经掌握的材料又过了一遍,两人的烟全都抽完了,案情方面毫无进展。出去买烟的路上,大黄突然跟我说,他知道琳琳的事儿是谁干的。

  我当时一惊,随后一把抓住他的手死死攥着,问他是谁。

  大黄说是他一个线人说的,那人告诉大黄办这事儿的人是个开地下赌场的,两年前因为我负责的一次行动进去了,刚出来,说那人本来安排的就是强jiān,没有泼硫酸这一步,但不知怎么去办事儿的那帮人就给搞成这个样子了。

  事情发生之后他也很害怕,把办事儿的人打发了之后,自己也连夜跑到南方去了,但给他办事儿那几个人嫌钱少,还时不时地上门找他家里要钱。

  我问大黄那人跑到南方哪个城市了,大黄说这个他的线人也不知道,我让他带我去见他的线人,他有些犹豫,我再三保证不会乱来,他才点头答应。

  晚上我就见着了那个大黄的线人,我尽量心平气和地跟他说话,但当他知道我就是受害人父亲的时候还是吓得话都说不利索。

  我说你怕什么啊,你们这帮人个个都是滚刀肉,啥场面没见过,至于么。

  他说这是两码事儿,公事公办的警察不可怕,要为女儿报仇的父亲才可怕。

  我说既然知道可怕就好好配合。

  他配合的不错,从他提供的线索来分析,这人八成应该是跑到他在东莞开洗浴中心的朋友那儿去了。其实我跟这人的过节不光是他坐牢这一件事儿,在这之前那几次扫黄打非行动中他的地下生意都遭到了很大的打击,这次他自己也进了监狱,就把账一块儿算在我头上了。

  回来的路上大黄问我是不是要去南方,我说不,现在最重要的是琳琳,我走不开。另外,那人虽然跑了,但肯定留了眼线在这儿盯着我,我一走他那边儿肯定马上就得到信儿了。我哪儿也不去,全当不知道这事儿,他能在咱们这儿开地下赌场,全仗着这边的关系和势力,离开这儿他什么都不是,早晚还得回来,我就在这儿等着他。

  说完我看着大黄,让他跟头儿汇报的时候注意一下分寸。

  他点头。

  2008年1月5日

  阴有小雪

  这几天基本都用在去医院坐着发呆上了。

  前妻昨天回去了,说等琳琳要出院了再告诉她,她得回去照看生意。我随口说了句“孩子重要还是生意重要”,她苦笑着反问我说知不知道琳琳接下来要花多少钱?知不知道我一个普通刑警,眼下的工资对琳琳日后的开销来说是沧海一粟九牛一毛?

  她说我把事情都想得太简单了。

  我一个刑警,被人说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我的人生真是太失败了。

  但她说的没错。

  琳琳已经开始植皮了,两次手术下来,我的积蓄就不剩多少了,我问大夫这样的手术还要做几次,大夫说这才是刚开始。

  今天本来打算去局里找头儿预支工资,然后再去银行看看能不能贷款的,可还没等到局里呢,前妻就打电话来说给我账上打了十万块钱。

  我下意识地说不用,她在电话里大发雷霆,说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嘴硬。我也明白这是给琳琳的手术费,但我就是觉得我一个大男人连给女儿做手术的钱都得前妻出,太不像话了。

  不像话是不像话,我也真的是没有别的办法。

  于是我半路又折回医院,预存了五万进去,心里才稍稍踏实点儿。

  走出医院我不禁开始觉得自己真的是幼稚可笑,在这之前我特瞧不起钱,觉得这东西不好,多少人因为它走上不归路。之前当片儿警的时候前妻就总说我,说这警察当两年过过瘾就行了,赚得实在太少了。每次我都说钱赚多少是个头儿?够花就得了。

  可是怎样才算够花呢?

  我平生头一次开始觉得钱重要。

  2008年1月6日

  有风

  今天的风特别大,我花了十来分钟才从医院大门走到大楼跟前。

  琳琳听力没问题,但嘴还在进一步的修复中,目前还是要靠一根管子来吃一些流质食物。她说想要吃酸奶,我问过医生,得到允许之后赶忙跑出去买。但我笨啊,我买了带谷粒的那种,孩子吸进嘴里之后还得嚼几下,那脸腮上的肉都还没长好呢,扯得疼,她嚼着嚼着眼泪就下来了。我还当是难过呢,赶紧劝,劝也不顶用,还是边吃边哭。然后我也跟着难过啊,我也掉眼泪。

  后来还是巡视的护士发现不对劲儿,把我手里的酸奶拿过来看了一下,板着脸把我拖出病房狠狠训了一通。

  我拿着半盒酸奶垂着脑袋坐在医院的长椅上,我沮丧极了,觉得自己是个什么事情都做不好的废物。

  当年抓到全国通缉犯当上刑警的时候,我一度十分膨胀,我觉得自己特别厉害,天底下没有我搞不定的事儿。那时候我不认为世上有比抓坏人更难的事儿,我穿着制服神通广大惩恶除奸。我在外人眼里、在闺女眼里甚至在一直不喜欢我当刑警的老婆眼里都是个英雄,是他们最靠得住的人。

  我在这沮丧的情绪中喝掉剩下的酸奶,站起来找垃圾箱的时候,前妻打来电话。她在电话里问琳琳的情况,我故作轻松地汇报了一下,她在电话那边也故作轻松地听着。我们都在努力不让对方难过,但这种欲盖弥彰的克制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痛苦。

  我曾经亲临过很多自杀现场,对于自杀者我总是怀着一丝费解:究竟是什么样的境地和情绪会让他们走到这一步。现在我明白了,全明白了,眼下只不过是因为琳琳还在这人间,所以我也不能走,我要照顾她,尽管我照顾得特别不好但我必须照顾下去,是我把闺女害成这个样子,我不能一走了之。

  那样太便宜我了。

  如果琳琳只是往炼狱里探了下脚,那我理应在那火海里忍受无尽的灼烧。

  前妻临走前嘱咐我,让我千万不要有是自己害了闺女的想法。我站在火车站的广场上笑了又哭,我说我知道,我尽量吧。

  她说她担心我,说从来没见我这么脆弱过。我说那是因为我以前太不是人了,只顾着自己朝着想去的地方奔,全然不顾妻儿老小。前妻就也开始掉眼泪,却抬起手擦我脸上的眼泪,她说谁不是这样啊,都是的。

  这几天领导们总是找机会跟我聊天儿,说是安抚,其实是在试探。大概是我平时表现的太平静吧,反而让他们觉得不放心,以为我在暗中筹划着什么。

  傍晚在分局,我借着程序上的一点儿小事儿发了脾气,摔了一只茶杯,副局赶紧跑出来劝住我,把我拉进他的办公室聊了好久。虽然语气里带着责备,但我能感觉到他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这个脾气暴躁的老欧还是那个样子,没事儿。

  还好啊,还好我爸妈走得早,不然遇上这档子事儿,两位老人肯定得比我还难受。

  我在这世上的意义大概就是让人难受吧?让犯罪分子难受,让亲人难受,也让自己难受。

  “生活本来就是痛苦的吗?还是只有童年是这样?”

  “一直如此。”

  我想要个里昂那样的结局。

  2008年1月25日

  大风

  分局又给凑了三万多送过来,这件事让我特别难受,一方面因为大家的关心,另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的窘迫。

  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一个男人让他的妻儿老小到了要用钱的时候没钱用都是可耻的。

  写完上面这句,我让自己气乐了,只有赚不到钱的人才会在日记里写下这种没用的话。我从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到接受自己的无能,只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今天下午出了个警,其实这事儿不归我管,是我去下面派出所办事儿的时候无意中听到有人报案,说自己还未成年的女儿被人强jiān了。据大黄后来说,当时我眼睛就跟要冒火一样,硬要跟着一起去。

  到了一看,强jiān那小子以前见过,上次是见义勇为,制止两个地痞跟一女孩耍流氓来着,这前后不到一个月的工夫,人就堕落成强jiān犯了。

  我们要带他回派出所,他居然还挣扎反抗,说自己不是强jiān犯,是在跟那女孩谈恋爱,我当时气就不打一出来,那女孩她妈报的案,说自己闺女今年才14岁,这是未成年,还说什么谈恋爱。我上去一拳就把他打倒在地,还想再补几下的时候,被不放心我也跟来的大黄把我抱住拖走了。

  在外面大黄问我是不是想起琳琳了,我点点头,跟他要了根儿烟,抽完跟着大黄的车回局里了。

  2008年1月29日

  阴

  一月七号那天,我把之前写的几篇日子从头到尾看了一遍,觉得特别没意思,本来打算撕了算了,想想又觉得没必要,就扔回抽屉里不想再写了。

  但今天发生了一件事儿我必须给记下来。

  大黄今儿告诉我,那人回来了。

  他在东莞躲了一个月,居然偷偷溜回来了,应该是跑回来陪老人和老婆孩子过年的吧。

  大黄问我什么打算,我没说。他以为我是不信任他怕他去跟上头说,有些不高兴。其实我真的是没主意,我当然恨不得他死,但总不能就直接冲到他家打死他吧?这又不是超级英雄电影,再说电影里那些超级英雄哪有一个不惨的。

  我必须想一个既能惩治他又能全身而退的办法,毕竟我还要好好地留在这个世上照顾琳琳,不能干同归于尽的蠢事儿。

  我让大黄带我去找了他的线人,问清那人设赌场的几个点儿,打算蹲守几天看看,只要他还惦记这点儿生意,就早晚会出现在这几个地方的,到时候再下手就出师有名了,拘捕的嫌犯被打死是很正常的事。

  大黄说现在眼看过年了,他肯定也得弄点儿钱花,他的这几个赌博点儿看场子的人都是只认他的脸,不见他不给钱,所以他是一定会出现在赌场的,而且就是这几天的事儿。

  回家后我把枪拆开来擦了又擦,老伙计,再帮我最后一次吧。

  2008年1月30日

  晴,风大

  白天我照例去分局点个卯,然后去医院陪琳琳,傍晚的时候住进医院为病人家属准备的小单间,然后从窗户跳出去,从医院后门溜到街上。

  大黄的车停在路边等我,我跳上车,跟他直奔那人的地下赌场。

  我跟大黄分头在两个人比较多的点儿附近蹲守,一宿下来我都快冻僵了,膝盖也钻心地疼,但一想到可以给琳琳报仇,我整个人就像是要烧起来,热得头上都要冒出白气。

  天还没亮的时候我再打车悄悄回到医院的小单间,眯上一会儿然后睡眼惺忪地从里面出来走出医院去对面的小饭馆买早点。

  我们蹲守他,他肯定也安排了人盯着我,我惦记着他,他也不放心我。他大概现在还心存侥幸,希望我并不知道这事儿的幕后指使是他吧?

  我下午回家换了套衣服,换衣服的时候,摸到腰间的枪。

  副局之前有次跟我谈话说了这么一句,他说你手里的枪是给你保护老百姓的,不是给你用来泄私愤的,这一点一定要分清楚。

  我坐在房间里,看着手上的枪看了好久,把一颗子弹上膛又退掉上膛又退掉。到目前为止,我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出格,那几个赌博窝点是我们本来就要端掉的,那个人也是我们一直想抓的。

  但我现在并不能确定自己到时候面对那个人的时候,手里的枪是公事公办呢还是感情用事。可能最好的结果是我打死他,自己也受到惩罚,然后同事们替我照顾琳琳。

  不,我不能让事情变成这样,尽管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但我坚信天下不会有人比我更适合照顾琳琳。

  我希望到了那一刻,自己能想出个万全之策。

  可这世上从来就不会有什么万全之策,我能做的也不过就是顺其自然,把一切交给那一刻的自己。

  2008年2月15日

  小雪

  大后天就是大年三十儿了,他倒是真能沉住气,这些天都没有露头儿,我跟大黄甚至开始怀疑他是不是年前就不打算出来走动了。

  后来我们分析了一下,觉得不会。敢主动报复警察,说明他在这一片儿是想扬名立万的,他想要别人都怕他,有这样的心思,他必须露面。不然自个儿缩了头,先前做的那些个狠事儿可就都作废了。

  其实我俩也是互相打气,心里都没底呢,人家要是就不出来呢,这人在这一带开地下赌场不是一年两年了,都知道他是幕后老板,但每次行动都够不着他。上次抓到他纯属侥幸,而且最后也只定了个参与赌博的罪名,蹲两年就出来了。这人能在我们眼皮底下混这么久,说明他不光谨慎,还很有耐心。

  但我不着急,真的,反正我后半辈子除了照顾琳琳之外就剩这一件事儿了,我一定会等到那个给闺女出气的机会。

  琳琳今天脸腮部分拆了纱布,孩子问我说自己是不是变得可难看了,我咬着后槽牙直摇头,说怎么可能,你永远都是最漂亮的姑娘。

  琳琳想要照镜子,我一时间不知所措,旁边给她上药的大夫编瞎话骗她说脸上的伤啊,在医院不可以照镜子,不然会长不好。琳琳多聪明啊,她肯定听得出来这是在骗她,可她还是笑着朝大夫点点头。

  大夫跟她说你别笑,脸会疼,她也不管,扭头又看着我笑,然后轻轻地叫了我一声“爸”。

  这是琳琳出事以来第一次说话,我两手在下面使劲儿掐着自己大腿才没让自己哭出来,我怕我一掉眼泪孩子也跟着哭,对脸上恢复不利。

  我出去给前妻打电话,说孩子能说话了。

  前妻还是很平静,我们又聊了几句别的,她就说手头有事儿,要挂电话,我说好,然后等她那边先挂,结果听到咔嗒一声之后,紧接着就是她嚎啕大哭的声音。我打的是她店里的座机,她大概是手在发抖,话筒没放好。

  我站在医院大厅里,举着话筒静静地听了一分钟,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很轻易地就找出了那个天天来医院盯着我的人,这人中等个儿,三十出头儿的样子,长相诚恳,看起来人畜无害,总是穿一件军大衣抱着胳膊坐在等着挂号的人群中,偶尔也往住院那边走走,或者去医院门口买个盒饭吃。

  他每天来得都比我早,我离开医院的时候他也后脚跟着就走。我家离医院不是很远,有时候赶上天气好我想走走,他就在我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等我上楼了会有辆车过来停在路边,他钻进去对付一宿,第二天再跟我去医院。有时候我回分局有事儿,同事来接或者打车,他就在医院门口目送我的车子远去,等我到了分局过个十来分钟在楼上往外面路边一瞅,准能看见他睡觉用的那辆车子停在那儿,连地方儿都不换,连着好几次都停在一个位置。太业余了。

  今天傍晚我去医院对面买吃的,回来正好碰上他也拎着盒饭要进大楼,我俩在门口儿遇着了,我帮他拉开门让他先进,他赶紧跟我说谢谢。

  我想过要不要做做他的工作,让他帮我办事儿,后来想想还是算了,不能打草惊蛇。我虽然着急,但更希望把这事儿办稳。

  2008年2月16日

  大雪

  天气预报说直到大年初二都有雪,大小不一定。

  下午去医院看琳琳,她的精神状态比之前好很多,说想跟我回家过年,我知道现在这个程度肯定是不行,但还是当着她的面问了大夫,我得让她听见这是大夫要求的,不是我不想接她回家。

  大夫说只要她努力配合治疗,恢复顺利的话,二月二龙抬头之前就可以回家了。

  琳琳听了很高兴,跟我轻声说了几样她出院后想吃的东西,我赶紧拿出本子记下来,然后拿给旁边的大夫看,大夫拿笔划掉几样又交给我,我再给琳琳看,问她说大夫只让吃这几样,行吗?

  琳琳假装生气,脸腮和嘴唇的位置奇怪地扭动了一下,我这才想起来,这是她在噘嘴,是她一贯的撒娇动作。

  我的心使劲儿往下一沉,直到刚才我才意识到,这件事对琳琳是多么大的打击和摧毁,她现在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不光是变得不好看了,甚至连做表情的能力也没有了。

  琳琳说脸上痒,大夫赶紧跟她说千万别抓,抓了会影响愈合,愈合不好就影响容貌了。她小心翼翼地问大夫自己的脸还能恢复成跟原来一样吗?大夫说没问题,但是需要时间,以及她的配合。

  她听了之后轻轻但坚定地点了下头,眼睛里重新现出一丝活气儿来。

  大夫出去后,我也跟了出来,我问大夫孩子说话嗓音嘶哑是怎么回事儿,大夫告诉我说琳琳被泼了硫酸后大声哭喊了,有一部分硫酸被喝进嘴里甚至吞咽,灼伤了声带,并且可能以后就一直这样了。

  琳琳不光脸蛋儿漂亮,手也很好看,这次因为她用手捂脸,双手也不同程度的被烧伤了,有几根手指到现在还伸不直。

  关于这些我后来又专门咨询过大夫,他说倒是都有修复的余地,但是花费都很高,而且效果越好的话,费用也就越昂贵。所以说到最后,还是钱的事儿。

  提到钱,我居然第一时间想起从东莞偷偷跑回来那位,我要不是为了蹲他,把他那几个窝点儿扫一圈儿的话应该也有不少钱,够给琳琳做一阵子修复手术的了。可想归想啊,我是警察,不能这么做。

  大黄晚上跟我碰了下头,说虽然他那边也没啥进展,但是他的线人说,那三个糟蹋琳琳的人并没有离开本市,还赖在赌场里,打算年前再跟那人要一笔钱。

  这件事儿让我很头疼,当然,这三个人是肯定也要抓的,但如果先抓了他们,就等于说我知道了报复我的人是谁,再要抓住他们背后的指使者可就麻烦了。但是这三个人老这么闹,那人就更不露头儿了。

  我跟大黄商量了一会儿,觉得也没什么更好的主意,决定就还是先继续蹲守吧

  2008年2月17日

  雪停了

  今天我还没进医院大楼就看见那个天天盯着我的人坐在候诊大厅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破杂志,开门的时候我把目光移向别处,避免听见开门声的他跟我有眼神交流。

  结果刚进门就听见住院部那边传来喧哗声,几个护士和大夫火急火燎地往那儿跑,来看病的患者和家属也踮着脚抻着脖子往那边看。

  毕竟琳琳也在住院部呢,我赶紧也跟着往那边跑。

  事儿出在五楼,一个面部烧伤的患者在不锈钢水壶上看见了自己的脸,随后趁护士不注意爬上窗台要往下跳,护士和大夫们正一边劝一边报警。

  我掏出警官证给大夫们看,然后说让我试试。

  窗台上站着的是个女的,头发都没有了,整个脑袋都被烧得面目全非。我跟大夫问了她的名字,一边喊着一边慢慢朝她靠近。

  但她并没有给我太多时间,回头看了我一眼,身子一倾就朝窗外扑出去了。

  我下意识地提了一口气,直到听到窗外楼下传来一声闷响后,才咬着牙慢慢地呼出那口气来。大夫和护士们有几个惊呼着扑到窗前往下看,更多的开始往楼下跑。

  我在病房门口定了定神,弄明白自己在哪儿之后朝琳琳的病房跑去。

  半路撞见负责琳琳的护士,她说琳琳刚才伤处疼得厉害,打了镇痛针后睡着了,可能要午后才会醒过来。

  我隔着病房玻璃看琳琳熟睡的样子,想着刚才楼上病房窗台的那一幕,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我在医院走廊漫无目的地走着,听见有人说刚才跳楼的那姑娘没抢救过来时,我心里突然莫名其妙地轻松了一下,是啊,至少她解脱了,不必面对以后漫长又痛苦的日子了。

  可琳琳怎么办啊,她跟我提起过的那些美好愿望,她心中那些对自己未来的打算和安排,经过这件事都要灰飞烟灭了。其实只是灰飞烟灭的话倒也还好,但现实是整个生活从此暗无天日。是啊,我跟前妻总是互相劝对方要乐观,我们将来也会不停地劝琳琳乐观,可是好多事情并不会因为你乐观就能变好啊。

  乐观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了,要不是束手无措,谁愿意把命运交给乐观来安排啊。

  我打电话给前妻,告诉她刚刚发生的事情,她在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说羡慕那个姑娘,可以自己选择结束这一切。

  我愣了一下,随后对着电话那头儿大发雷霆,我骂她居然说出这样冷血的话,她不配做母亲。她也在那边朝我嚷起来,说我才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说我先是把女儿害成这个样子,然后又要女儿坚强乐观,凭什么。

  我们对着手里的话筒说了好多互相攻击的话,我不知道她那边是个什么样的情形,反正我身边的人都在看着我,包括那个一直跟踪盯梢我的人。

  我们俩沉默了好一会儿,她先跟我说了对不起,然后我又赶紧跟她道歉。她在电话那边苦笑,说我们早该这样发泄一下,她之所以匆匆地赶回来,就是承受不住跟我在医院时彼此那种隐忍和压抑。

  她还说,她把这边的事情处理一下就过来看琳琳。

  她呀,实在是个太高级的女人,我实在是配不上她。

  放下电话,身边的人早就该干嘛干嘛去了,我站在原地,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发现这个世界从来就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喜怒哀乐而改变一丝一毫啊。

  晚上跟大黄在分局碰了下头,跟他说了今天在医院的事儿,大黄扭头看了我几秒钟,说那人能活到现在多亏了琳琳还活着。

  我想了想,大黄说的没错,如果今天跳楼的是琳琳,这会儿我已经去那人家亲手把他崩了。

  牵挂让人无所畏惧,牵挂也让人畏首畏尾。

  2008年2月18日

  小雪

  今天是大年三十儿,早上我去车站接上坐了一宿大客车的前妻,带着她一起往医院赶。

  路上她兴致勃勃地给我看她给琳琳带的新衣服,我说暂时不能给琳琳,她问我为什么,我说琳琳换上新衣服肯定就要照镜子啊。

  她听了之后没说话,扭过头脸朝车窗外抹了一下眼泪,默默地把新衣服又收起来了。

  然后她又说等下先去买点儿孩子爱吃的,我说那也不行,琳琳目前还是只能吃医院给安排的食物,咱们坐她床边吃好吃的,她会馋的。

  她不再说话,一路看着窗外,直到医院。

  那个被派来盯我的人还在,论敬业,这帮人也不比我们警察差多少。

  我本来想告诉前妻这儿有个人盯着我,但后来想想,她不知道的话其实更安全,万一我说完了她再直勾勾盯着人家看怎么办。

  琳琳见到她来了特别高兴,嗓子嘶哑着连声喊着妈妈,用伤得没那么重的那只手拉着她的手不肯松开。琳琳问她什么时候走,前妻说陪她过完年,没说初几走。但这话说明还是要走的,孩子眼神就暗了下来。

  前妻到走廊去,把包里的零食饮料一样一样拿给大夫看,最后只有一瓶果汁是可以给琳琳喝的,她拿着果汁进来,拧开插上吸管喂给女儿喝。

  这年就算过了。

  跟前妻在走廊说话的时候,接到大黄电话,说糟蹋琳琳的那三个人出了赌场,朝那人家的方向去了,我跟大黄一合计,这是要钱不成要来硬的了。我赶紧安顿前妻在那个小单间住下休息,自己去医院后门跟大黄汇合。

  临走时她问我是不是给琳琳出气的事儿,我没瞒她,点了头。她使劲儿抱了我一下,让我多加小心。

  我没走正门,在二楼天井朝下望了一眼,见那人还坐在长椅上没回家过年,就从二楼窗户翻出去,顺着排水管道下到一楼直奔后门去了。

  大黄那线人一直跟着那三个人呢,我们到了的时候,他说这三个人已经进去有一会儿了,但里面一直没什么动静,估计目前还是在谈,没动手。

  这人家是个平房,大铁门虽然锁着但是不算高,我看了一下,要翻过去很容易。我跟大黄商量了一下,打算暂时先在外头听着动静儿,里面打起来了再进去。

  刚订好行动计划,就听见平房里头有女人尖叫声传出来,随后是男人的叫骂以及打斗的声音,我跟大黄二话没说,抓住铁门就攀了上去。

  我俩正挂在铁门上呢,之间两个人撞开房门冲了出来,他们看见我俩也愣了。我跟大黄掏出手枪指着他们表明身份,两人看了下四周的高墙,扭头又跑回平房里。

  我跟大黄翻过铁门落了地,拎着枪跟着也冲进了平房。

  两个男的倒在血泊里,其中之一就是那个开赌场的,刚才跑进来的那两个人分别挟持了一个女人和一个老头儿,估计是开赌场那人的老婆和父亲。

  我跟大黄一边朝他们靠近一边厉声劝他们不要做傻事儿,不要把可以减刑的坐牢变成枪毙。挟持老头儿的那个人被说服,扔下刀子放了人质,大黄趁另一个骂同伙不讲义气的时候开了枪,打中了他的胳膊。我们一起扑过去,把两个人铐了起来。

  地上躺着的那两个人都没救活,一个死在半路,开赌场那个死在医院。据另外两个人交代,他们今天来雇主家是为了要钱的,但那人说已经给过了这事儿就算完了,不会再加钱。他们三人坚持说这事儿现在闹大了,必须加钱。然后他们其中一个就拿出刀来威胁那人,谁知那人早有准备也掏出一把刀子,两人僵持不下最后动起手来,各自捅了对方胸口一刀后倒地不起,另外两个人这才夺门而出。

  刚在分局简单审了一下那两个人出来,我就接到前妻电话,接通后那边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他说是医院的大夫,说我前妻被人刺中要害现在生命垂危。

  与此同时,分局接到报案,说有人在琳琳所在的那家医院持刀伤人后慌不择路,被医院保安堵在一个储物间里。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的医院,跟大夫说明了跟伤者的关系后,对方遗憾地摇了摇头,说人没救过来。

  大黄还有几个分局的同事跟着我来到那个储物间,见被堵在里面的正是那个盯了我好几天的人。我们冲进去把他抓住简单审了一下,原来是他想回家过年,晚上跑到我平时住的那个单间门外想往里面望一眼看看我在不在里面睡觉,在的话他就回家,第二天再回来。结果门上挡着帘子他看不见里面,就又跑去琳琳的病房,想看看我是不是在里面陪孩子,正趴在玻璃上看呢,因为惦记孩子而睡不着觉的前妻也过来看孩子,见有人在窗外鬼鬼祟祟的就大喊大叫并且冲上去跟他扭打起来。这人顿时慌了,急着脱身,就掏出匕首来捅了她。

  大黄把那人带走了,我没有回分局,也没有回家,我坐在已经恢复安静和空旷的医院大厅,感觉身上一点一点地冷透了。

  2008年3月17日

  晴

  本来昨天要接琳琳回家的,但是昨天下雨,琳琳脸上的皮肤一遇下雨坏天就不舒服,所以顺延一天。

  我没跟她说她妈的事儿,只是告诉她,妈妈回去照看生意去了,因为给她做面部恢复手术需要很多钱。

  然后琳琳就不太高兴,说她只要妈妈,不要钱。我想大概有时候孩子比大人更容易认清现实并心平气和地接受它吧?虽然病房里没有镜子,但我猜这么多天,她肯定已经从门窗玻璃或者其它什么反光的东西上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了,但她一直那么平静,偶尔使性子也是像出事之前那样,只是撒娇而已。

  我叫了辆出租车等在门口,然后去病房里给琳琳戴上帽子和口罩,牵着她的手走出医院。

  这段路大概也就五百多米,但我却走得特别艰难。因为走出医院大门,就表示琳琳要重新回到这个社会了,带着伤残,带着脸上无法描述的疤痕。她今年才十六岁。

  回家路上,琳琳觉得脸上的口罩捂得慌,就摘下来一边儿透了透气,不巧被司机从倒后镜里看见半张脸,那司机下意识地惊叫了一下。

  就是这一声,琳琳一下子崩溃了。她在车里开始嘶哑地哀嚎痛哭,用头撞车门,不停地蹬着前排的靠背。我一边流着眼泪安抚闺女一边呵斥司机,其实不怪人家司机,我冷不丁看见这么一张脸我也会吓一跳啊。琳琳是我闺女,我爱她疼她,我不嫌弃她不怕看到她的脸,可走出这个家,接下来的事情我都不敢去想。

  我几乎是连扛带抱才把琳琳弄回家的,在这期间眼前一直浮现出医院里那个烧伤跳楼的姑娘,以后我可要看紧琳琳。

  在接琳琳回家之前,我把家里的窗户都换成了铝合金的,而且只能朝外推开三十度,玻璃也换成了钢化玻璃。琳琳多聪明啊,一进房间就发现窗户的变化了,她回身使劲儿抱了我一下。琳琳坐在自己的小床上,我走过去拉上窗帘,光线暗下来,琳琳也就跟着安静下来了。她不吃不喝,静静地躺在床上,口罩和帽子也不肯摘。我觉得让她自己一个人呆会儿也好,就出来轻轻把门关上了。

  傍晚大黄来找我,问我辞职的事儿是不是真的,我说是,我不干刑警了,还回去当片儿警,多点儿时间陪孩子。

  大黄点点头,我又嘱咐他几句,让他自己也加点儿小心,毕竟也是有老有小的人,凡事儿要多想想身后的亲人。大黄就笑,说这么多顾虑,还怎么除暴安良。我说我当初就是你这劲头儿,你看看我现在。大黄不说话,打兜儿里掏出一个信封儿塞给我,不算厚,我捏了一下估计一万都不到。他说是分局同事的一点儿意思,我不要,一是为这事儿前前后后局里没少组织捐款,同事们私人也帮了我不少,大家都是那点儿死工资,手头儿都不宽裕,不能再要他们的钱了。另外对于琳琳的情况来说,这点儿钱也的确是杯水车薪,顶不了什么用,还得欠着大家的人情。

  大黄见我坚持不要,只好叹口气把信封又揣回去。他问我还有啥要帮忙的没有,我说没有,他点点头,上车走了。

  我站在楼下,看着他的车子开走,我知道,我的刑警生涯也就彻底结束了。往后的日子里,就是剩下我和琳琳相依为命,我们父女俩,一个要背负着深深地愧疚和自责,一个要承受着肉tǐ上的痛苦和精神上的折磨,互相牵挂着走完这一生。

  2008年4月1日

  晴,很暖和

  今天大黄又来看我和琳琳,说天儿好了,要开车带着我们俩出去转转。

  但琳琳只想呆在房间里不肯出门,只好改天。

  跟大黄在楼下抽烟闲聊,他告诉我说年前我抓的那个跟未成年人谈恋爱的小子判了十年。

  我听到这个消息,专门把烟叼在嘴里,腾出俩手来鼓了几下掌。

  我说这个畜生纯粹是罪有应得,十年判得太轻了,应该判无期。大黄说开庭那天他去旁听来着,他觉得那小子看起来不像是撒谎,估计俩人真谈恋爱呢。我说真谈恋爱也不行,对方未成年就是不能发生关系。大黄点点头,再没说话。

  琳琳回来后去上了一天课就说再也不想去了,我也没勉强她,就同意了。琳琳选择放弃了自己的生活,把自己束缚在屋子里,这应该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让她觉得安全自在的地方了吧。我当然希望她坚强乐观,去上课,去工作,带着伤疤和创痛去重新回到社会中去。但是,琳琳也应该有软弱的权利,她选择远离人群,我就要尊重她的决定。

  明天是我去派出所当回片儿警第一天。

  琳琳在生活中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并且慢慢地适应下来,现在就要看我能不能接受这个变化了。

  2008年4月2日

  多云,没有太阳

  早上我把给琳琳的早饭和午饭都做好了才走的,其实要说做饭,闺女比我强多了,但是她现在的脸一点儿刺激都受不了,厨房的热气油烟什么的会让她很痛苦。

  我站在门口穿鞋子的时候,听见琳琳在客厅吃饭的声音,心里突然特别难受。对不起,琳琳,爸爸把你害成这个样子,然后还要你忍受我糟糕的厨艺。

  所里都知道我是退下来的刑警,所以大家都很给我面子,对我特别照顾,所长也专门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去喝茶,告诉我说这一片儿治安特别好,基本上不会有什么特操心的事儿,然后我家里的事儿呢,他也都了解过了,让我有什么困难尽管说。

  喝完茶出来,我在办公室坐着看了一下午报纸,到了下班时间,留下两个值班民警,其他人就陆陆续续地回家了。

  骑着自行车往家走的时候,我才猛然觉得,好像这才是把做警察当成一份工作,我之前那种,那是在玩儿命,不光玩儿自己的命,连老婆孩子也没落下。

  2008年4月3日

  晴

  一大早上就出了次警,附近一家卖电器的商店被人偷了,应该是夜里的事儿,店主早上来店里开门才发现失窃,赶紧报案。

  我跟另外一个同事赶过去了解情况勘察现场,走的是规规矩矩的流程,结果临走的时候店主追出来,塞给我们每人一千块钱。

  我当时把脸一沉,使劲儿把钱推回去说不要,结果一扭头,却看见我那同事已经把他那份儿揣兜儿里了,正愣愣地看着我。

  好在店主执意要给,又把钱推了回来,我只好假装之前只是客气客气,也收下了。

  回来是我开车,一路上,我跟那个同事谁也没说话,快到所儿里了他才掏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根儿递给我,又帮我点上,我就知道他要说话了。

  他抽了一口烟,说欧哥啊,你是办大案的,奖金高,可能瞧不上我们这种小打小闹的,我们也是没办法,片儿警这点儿工资能干啥啊?再说我们每次查案子,上头拨的款子都不够,到头来都是我们自己垫的钱。

  我连连点头,说明白,能理解。

  同事在副驾上这才明显感觉松了口气,他说他老爹食道癌,正等着用钱呢,孩子明年高考,考不上也就算了,考上的话,难道还能不让他去念么。

  我没说话,到地儿下车后看周围没什么人,把兜儿里那一千掏出来塞给他。他赶紧手忙脚乱地往回推,我把脸一沉,让他别磨叽,待会儿再让人看见。他也就没再拒绝。

  走到派出所儿门口我刚要推门进去,他在后头又把我拽住,说以后出警啊,但凡市内的就别开车了,所长心疼油钱,不是急事儿天儿又不下雨的话咱们骑自行车去就行。

  2008年4月30日

  暴雨

  月初电器商店失窃的案子破了,店员监守自盗,赃物没卖掉的都追回来了,赃款追回来一部分。

  交接的时候,店主给我们在场的几个片儿警一人塞了一个大红包,我回家拆开一点,五千。

  仅仅一个月的工夫,我就已经可以从容坦然地收红包了,这一方面是片儿警的工资实在太低,另一方面,我打听到沈阳有家医院,治疗这种面部烧伤硫酸灼伤之类的毁容情况特别厉害,但费用很高,我打算现在就开始存钱,存够了带琳琳去那家医院看一看。

  我知道完全恢复原来的容貌是不可能的,我没那么天真,但我一定要尽可能地帮琳琳找回以前的样子,哪怕几万十几万砸进去只有一点点起色也值。

  我当了十二年刑警,家人最后落的这个下场,我觉得收几个红包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而且收红包所给我带来的负罪感,跟每次我面对琳琳那张脸时的痛苦和愧疚相比实在不值一提。

  前半辈子我为了老百姓活着,剩下的日子,我要为自己的闺女活着。

  琳琳今天跟我要镜子,说想要出去买新衣服穿。

  我当时愣住了,琳琳看着我的样子,嘶哑地笑起来,她说她想出去走走。

  我答应了,明天就去给她买一面试衣镜。琳琳还让我把卫生间的镜子也装回去吧,她不想每天对着墙壁洗脸,她说不管什么样子,那都是她自己,她不怕。

  晚上吃完饭,我从储物间找出之前拆下来的镜子,重新装了回去。我跟琳琳站在镜子跟前,她挽着我的胳膊靠在我身上,两只乌黑的大眼睛笑得像两弯新月,嘴和两侧脸腮上纵横的疤痕和息肉却交错起来。

  2017年9月26日

  闷热

  今天下班回来,给琳琳把晚饭做上之后我就开始翻箱倒柜地找这个日记本。结果翻了半天哪儿都没有,在地上蹲久了,猛地一站起来两眼发黑,等缓过来的时候发现琳琳站在我跟前,手里拿着我的日记本。

  我当时心直接就拧起来了,一边儿疼一边儿还嗵嗵嗵地跳个不停,我看着琳琳的眼睛,一时间没敢伸手去接她手里的日记本。

  她说爸,我早就看过了,让我别担心。我接过日记本,她转身就出去了,我看着她清瘦的背影,没有勇气问她是什么时候看到这本日记的。

  我坐下来把日记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其实我文笔不好,加上那段儿时间心里难受情绪不好,所以话写得不好看,事儿也记得乱,但这次重新翻看,所有的事情就像发生在昨天。

  找这个日记本是因为今天所里新来了一个警察报道,看见他我愣了好一会儿,他真像刚当上片儿警那会儿的我啊。我想把他的事情记下来,我想看看,在这里,一个像我一样的年轻人,他的路会通向何方。

  下午来了个人报案,说是自己放在门口的两把铁锨丢了。我让小刘儿记一下就想给打发了,本来嘛,两把破铁锨也跑来报案,当我们警察整天闲着没事儿啊?是,我们现在是在办公室坐着没错儿,可要是因为两把破铁锨出了警,这期间真要是出了要紧的案子怎么办?耽误了时间酿成严重后果谁负责?

  所以做个笔录打发走是最合适的,我们也不是不作为,回头真有人捡着两把铁锨送来,我们马上联系失主。失主那边儿做完笔录心里也有谱儿了,也能踏踏实实回家了,过几天再想这事儿就会觉得为两把破铁锨还跑一趟派出所儿太不值了,就这一条儿他都能把自己琢磨脸红了。

  可今天不行了,新来这位,叫楚天的小伙子,听说有人丢了两把破铁锨,警服一穿帽子戴上就要跟那人走,说要去现场。

  我赶紧跑过去给拽住,我说这还一堆事儿呢,这个案子先放放。他当时就有点儿不乐意,说我们要是忙的话他自己去就行。那我能让他自己去么,看他这劲头儿去了还不一定把这事儿闹多大呢。本来我想让小刘跟他一起,可又一想,小刘窝窝囊囊的去也也得听人家的,干脆,我跑一趟吧。

  这家伙,到了地方把这个楚天给兴奋的,又是查脚印儿又是走访邻居的,眼瞅着到下班的点儿了,连个眉目都没有。我说今天就这样吧,我得下班了。他当时听了没说话,扭头看着我,用一种特别让人不舒服的眼神。

  然后他继续跟邻居了解情况,我就有点儿不乐意——这人也太狂了,跟谁俩呢这是,我刚参加工作那会儿也没他这样啊。但我没有把不满情绪表现出来,初生牛犊,我不跟他置这个气,我说那你在这儿忙着我先回去了,到下班的点儿了。他头也不回,嗯了一声开始敲下一家邻居的门。

  刚才我一边找日记本的时候一边想啊,我年轻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讨人厌,想来想去,我觉得自己当时应该比他更讨厌,虽然我那个时候没这个楚天这么拿着鸡毛当令箭,但那时候的人也比较重视资历辈分,没现在这么没大没小。

  刚才写到一半我偷着出去望了一眼琳琳,她在自己房间里做头花儿呢。自从跟朋友一起做头花儿卖之后,琳琳的情绪稳定不少。我去窗前抽了根儿烟,直到抽完我也没能猜到琳琳是什么时候知道她妈已经不在了的,这孩子,一点儿情绪上的异样都没有。不过也是,有几个孩子有过她这样的遭遇啊。

  来年琳琳她妈忌日,必须带孩子墓地看一眼祭扫一下了,孩子怕我难受,一直假装不知道,太压抑了。那天我又去打听了一下容貌恢复手术的价格,又涨价了,我这攒钱的速度跟不上啊。

  就今天丢两把铁锨那家,前些日子说要在墙外搭个厦子,给我递了两千块,说到时候要是被有关部门说是违章建筑了让我帮着说句话,我想了想,这种地方搭个破厦子谁还当回事儿,就收下了。当然,昧良心的钱我肯定是不收的,虽然急着给琳琳做手术,但贪赃枉法的事儿我是不会做的。

  照这速度,再有个不到两年的时间我就能带琳琳去做手术了,想到这儿我又有点儿担心,怕到时候做完手术了容貌并没有像想象中恢复得那么好。现在我跟琳琳不管怎么说还是有个盼头儿,要是手术做完之后没有大的起色,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就此垮掉。

  十年了,我跟琳琳都有些疲惫。

  快九点的时候,楚天打来电话,说那家的铁锨找到了,是别家盖房子请的工人拿去和水泥忘了送回来。

  我心说这人可真行,应了两句准备挂电话,结果他又说丢铁锨那家在院墙外盖的厦子占了道,属于违章建筑,得拆,但是那人不肯,说没有违章,所以明天他打算去找相关部门来鉴定一下到底算不算违章。

  放下电话,我有点儿懵,这人,也太能给我找麻烦了。

  2017年9月27日

  闷热

  今天我起了个大早,下楼骑上自行车没去上班,直接去了昨天丢铁锨那家,把两千块钱退给他,让他赶紧拆厦子。

  他不肯,我说这事儿派出所儿说了不算,我管不了。他急了,说既然你管不了当初为啥要收下他的钱,我说当时你只是让我帮你说话,又没说出事儿了让我来裁决。他问我有没有帮他说话,我说当然有了,就昨天跟我一起过来那位,要不是我说了话,他当天晚上就能把你厦子拆了,完了还得罚你款,现在我一句话,人家去找相关部门了,你利用这个时间赶紧把厦子拆了,省得再损失一笔罚款。

  那人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也就认了,但坚持让我把钱留下。我想了想,好像也该收,就又揣起来了。

  到派出所没见楚天,问了小刘儿说早上也没见他来上班,我猜是去找相关部门了。

  果然,中午快吃饭的时候,楚天从外头风尘仆仆地进来,气呼呼地回到自己办公桌后头坐下,喝了一大杯隔夜茶之后扭头问我,是不是我让那人拆的厦子。

  我说没有,我早上送琳琳去她朋友开网店的仓库来着,所以来晚了。他说那为啥那人昨天还嘴硬死也不拆,刚才去一看已经拆得干干净净,弄得那个被他拽去的人很不高兴。我说你折腾来折腾去不就是为了拆除这个违章建筑么?现在人家主动拆了你有啥想不通的。他说那不一样,那人得接受惩罚,悄悄拆了太便宜他。

  我笑笑没说话,继续看报纸。楚天见我不理他,自己坐那儿开始发呆,其间他偷偷朝我这边看了两眼,我都发现了。他肯定知道是我告诉的,但也没办法。

  吃完午饭,我在办公室中间的空地上甩胳膊消食儿,所长喊我去他办公室。

  所长办公室一股子鱼腥味儿,看来最近那个在市里做水产生意的小老板又去他家看他了。所长问我说今天是不是拆了个厦子,我说是,然后他点点头,说让我以后一定要跟小楚也就是楚天一起出警,要带着他学习,不能放任自流,让他爱干啥干啥。

  我没弄明白所长的意思,问他是不是楚天给他添麻烦了,所长直摇头,说这人太激进,要我帮着把握分寸。然后他就拿起桌上的报纸开始看,这是他的习惯,看报就是训话结束,我就出来了。

  人是出来了,可他的意思我是真没明白。出来后跟楚天对了下眼,我一下子好像想起点儿什么事儿,回到椅子上坐下才渐渐理清楚这个事儿:所长小舅子在郊区盖了个小洋楼儿,院墙也是占道,好像消防方面也存在不小隐患,但是这地儿偏,没人管,所以也就这样了。昨天楚天这么一闹,今天又从市里领人下来看,说不定就看见所长小舅子那特别显眼的小洋楼儿了,回头真要是让拆的话,所长这正准备在仕途上往上走走呢,肯定得大义灭亲不能护着啊。其实拆了也就拆了,主要是所长那媳妇儿厉害,少不了得找他麻烦。

  所以说啊,这年轻人,除了必要的时候当当炮灰之外真是百无一用。现在回想起来,我年轻那会儿也是没少让人当枪使,好在我点子还算正,一直没出什么事儿。

  刚写完上面这句,琳琳切了盘西瓜端进来,我本能地合上日记本。孩子把西瓜饭桌上就捂嘴乐,说我跟小孩儿似的,谁稀罕看呐。我说你之前也不是没看过,她就做了个鬼脸儿出去了。

  是啊,我是没出什么事儿,那是因为人家找上琳琳了,孩子替我扛了事儿。人呐真是本性自私,时间稍微久一点儿,就足以让我在这儿沾沾自喜,认为自己没出过事儿了。刚才写到琳琳做鬼脸,我心里不由得一哆嗦,难过又欣慰,难过的是琳琳现在的脸,做不做鬼脸都很可怕,欣慰的是,能做鬼脸,说明她把毁容这包袱放下了。

  琳琳你真是太棒了,是爸爸没用,拖累了你,爸爸一定尽最大努力帮你恢复容貌!

  2017年12月21日

  干冷

  这几天也不知是风向不对还是怎么了,所儿里的炉子总是不热,煤是好煤,加进去总是不爱着,在办公室坐时间长了两条腿都凉透了。

  楚天看我总拿手捂腿,就从家里给我拿了一副棉护膝来,还挺管用,戴上去膝盖立马就不冷了,挺简单个事儿,我之前怎么就没想到。

  这两三个月跟楚天我们爷儿俩处得不错,这孩子别看脑子简单爱冲动,但心肠是真好,对待老百姓那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儿特别有耐心,这才来不到半年,在这一片儿威信比我高,谁家丢个什么东西都乐意跑来找他,然后他还真就能给找着。

  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小子平时在办公室总是喜欢拿个木头烟斗在嘴里咬着,这个典故我知道,不就是模仿福尔摩斯么,他不光叼烟斗,他还看侦探小说。但我觉得那个没用,小说都是人编出来的,对现实生活没有任何指导意义,对破案那就更不用说了,管用的话天底下没有破不了的案子了。

  再说我们这郊区的一个派出所,哪有什么案子可破啊。

  上次发狠,说要努力给琳琳凑手术费之后,我在拿红包儿这一块儿迈的步子比之前大了不少,以至于我都不敢继续写日记了。这一块儿避而不谈吧,写日记就失去意义了,都写下来吧,又觉得心里不踏实,这以后万一让别人看见,这不就是现成的口供么。

  但是今天我突然想通了,我又没贪赃枉法,我这么大岁数还在第一线风里雨里的,女儿还正等着用钱呢,我在做好工作的同时收取一点点费用是相当合理的。

  现在唯一有点儿麻烦的是楚天这小子,好几次人家给红包的时候他也在场,有他的份儿,但是他死活都不肯要。有懂事儿的背后会把他那个红包儿也一起偷偷塞给我,但更多的就连我的也不给了,最多过一两个礼拜送个锦旗到所儿里。

  谁稀罕锦旗啊,我带着琳琳去医院,交费的时候把锦旗拿出来管用吗?所有送锦旗的人都不是真正要感谢对方,那都是在自我满足,让自己沉浸在“我也很讲究”的幻觉里。我认为表达谢意最好的方式就是给钱,我帮你解决了麻烦,你出点儿钱帮我解决问题,这才是双赢的来往。

  值得高兴的是,这段时间收了不少钱,保守估计,到明年夏天钱就足够了,这次我把通货膨胀率都算进去了,到时候钱准够,而且医生说秋天做手术正合适,不冷不热的,孩子不遭罪。

  琳琳啊,爸爸总算就要透口气儿了,爸爸不是怪你,实在是这愧疚感压了我十年,喘不上来气。

  2017年12月22日

  小雪下了一整天

  今天一个老头儿跑来报案,说自己孙子丢了。

  说实话这种报案我们每隔一段时间就能遇着一两回,夏天会多一些,为啥,因为小孩儿夏天都玩儿得比较晚,说不定忘了时间不敢回家,或者谁起个头儿去个什么远地方玩,要不就是去同学家,反正不管怎么样吧,第二天基本都能找着。

  但这回有点儿麻烦,大冬天的,孩子没了。

  一般来说,这事儿都得先观察,很多时候警察这边儿还没等行动,那边儿孩子已经回家了,然后家长一高兴也忘了来派出所销案,我们这边儿还傻呵呵地到处给人找孩子。

  我看那老头儿挺激动,就打算先简单做个笔录,然后再从长计议,结果楚天不干,拉着老头儿坐下来一通儿唠,本来一个挺客观的事儿,让他这一弄,变成警察必须也保证能帮他找回孩子了。

  老头儿满怀希望地走了,这是最要命的,等于说他把这摊子事儿全权交给我们了,他回家躺着等好消息了,然后我们就得冲上大街给他找孩子。

  因为这个我跟楚天还争执了几句,也不怪他,九月份入职,这是第一个丢孩子的案件,搁我我也兴奋,但兴奋归兴奋,该客观对待还是得客观啊。

  年纪小还是不行,遇着事儿乱。

  2017年12月23日

  降温

  后天是平安夜了,这些年大家都开始过外国人的节了,满大街张灯结彩。

  这一热闹啊,丢孩子的就更坐不住了,这种气氛就逼着人想团圆啊。

  果不其然,今儿姓马那老头儿又来了,催我们找孩子。我是真想赶紧帮他把孩子找着,然后领回家踏踏实实过圣诞过元旦过春节。可是他提供的信息实在太少了,我们这片儿好几块区域没有监控,跟上头反映好几次了一直说经费不够,然后这个老马头儿就给我们一张孩子照片,现在是2017年了,难道还得我们拿着照片满大街找人吗?

  照片倒是已经发到公安系统的网络上了,我跟楚天趴在电脑前等了一天也没个消息,根本就是哪儿都没见着这孩子。我把这个情况给老马头儿说了,然后他就跟我急眼,说我们拿着纳税人的钱不干正事儿,让我把孙子还给他。我看着他老泪纵横的样子我也难受,谁都有孩子啊,要是可以的话我都想给他当孙子了。

  老马头儿在所儿里哭了好一会儿,大家谁都不敢撵他走,我实在扛不住了心说出去抽根儿烟,结果我刚站起来,他突然转身走了。到了外头,老马头儿跟我心平气和地聊了几句,我表示理解,也跟他简单说了下所儿里的难处,结果他竟然给我塞起钱来。

  钱不多,一千出头儿吧。我就收下了,然后我又给他分析了一下他的这个案子,觉得孩子离家出走的可能性很大,说不定哪天就在周边的外地城市找到这孩子了,造得灰头土脸,好几天没吃饭,然后当地派出所给送回来,这种事儿不是一次两次了,丢孩子对家长来说一辈子遇着一次顶天了,但对我们警察来说可是见的多了,有时候这些家长真应该听我们的话。但老马头儿就是那种典型的不听话的家长,他坚信自己孩子不会离家出走,坚信孩子是被人贩子拐走了。

  我苦口婆心,说你孙子今年都上初一了,谁会拐这么大的孩子啊,那也卖不出去啊。然后这老头儿就说了个更吓人的,说要不就是被抓去摘器官了,我说那器官也不是随便抓个人过来摘了就能用,你就拿肾来说吧,那得先配型,合适了还得观察原主的身体状况,也不是说摘就摘。没用,老头儿把钱塞给我,嘱咐我说一定帮他找到孙子,然后抹着眼泪走了。

  我当时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说马老汉啊马老汉,孩子我肯定会使劲儿帮你找,但这钱我也得要,没办法,我也有孩子啊。

  转身会所儿里的时候,窗户上好像有人一下子把脸收回去了,我没看清是谁,但那个头儿看着应该是楚天。肯定是他,也就他会想要趴窗户上看看我在外面干什么。不知道他看没看见我拿人家钱。

  下班的时候我扔了包烟给他,看他的反应我知道他是看见我收人家钱了。看见就看见吧,十年了,我耽误不起了,能早一天给琳琳做手术就早一天。

  2017年12月24日

  下了点儿雪

  今天是平安夜,街上都是一家子一家子的人,我特别担心老马头儿会来所儿里找我们要人,因为从昨天他走之后到现在我们一点儿进展都没有,见着他我有点儿难堪。

  好在他一天都没出现,网络上也安静了一天,并没有任何关于那个叫马千里的孩子的消息。白天我跟楚天盯着同一台电脑聊了几句闲话,大家谁也没提这个案子,但看得出来,他比我惦记得还厉害。

  晚上吃完饭,琳琳趴在窗户上看外面的街景,我就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她想了想,很高兴地点了头。她说她喜欢冬天,因为冬天冷,冷的时候她的脸就不那么疼。

  本来琳琳是一直戴着口罩的,但街上有卖冰糖葫芦的,琳琳要吃,我就给她买了一个。她很小心,总是把头扭向靠墙的那边才摘下那一侧的口罩吃一口,结果没想到,右边是个甜品店,里面有个小孩被妈妈带着坐在靠窗边的位置吃东西,琳琳把脸转过去摘下口罩的时候刚好被那个孩子看见,小孩儿当时就被吓哭了,是那种受到强烈惊吓才会发出的哭声,我在外面都听的一清二楚。

  琳琳赶紧戴好口罩,朝窗户里面的小孩摆手道歉,然后小孩就哭得更厉害了,小孩的妈妈也被吓了一跳,她赶紧站起来走过去搂住孩子,扭头呵斥琳琳。

  琳琳扔掉冰糖葫芦,转身就跑,我就赶紧追啊,可我现在腿脚不如她,根本追不上,等我到家的时候,她已经给自己锁在房间里了,我敲门大喊,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赶紧回自己房间去拿钥匙,因为怕她想不开,她的房间钥匙我偷偷拿去配了一把。我拿了钥匙回来正要开门,里面传出压抑的哭声,我这才松了口气,哭就说明没想死。

  我坐在客厅抽烟,觉得自己真是个王八蛋,我要是不提议出去走走,孩子怎么会遭这个罪。

  2017年12月31日

  很冷

  这几天琳琳一直情绪低落,我也没心思写日记。

  圣诞节过后第二天,这一片儿又丢了个孩子。

  楚天的意思是,这两起丢孩子事件,很有可能是同一个人或者团伙干的,我问他怎么断定的,他想了想,说是直觉。我说直觉没用,别看这两起案子前后间隔时间很短,但这完全是个巧合,之前我在所儿里开会的时候也说了,什么人贩子啊器官走私啊这些都是无稽之谈,现在这帮当爹妈的根本也不关心孩子,平时爱答不理地也不跟孩子沟通交流,孩子有点儿什么问题也得不到及时的解决,最后有一天突然一个什么事儿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孩子受不了离家出走了,这时候家长又想起警察了,拿张照片过来就让我们找孩子。

  我不是推卸责任,客观就是这么个情况,不然活蹦乱跳的一个半大小子他能去哪儿?好几天没个音信,那就是躲家里大人去了,等过几天钱花完了他就得回来。没办法,谁让你不挣钱呢。

  但是楚天仍然坚持他的观点,说这俩案子是一回事儿,然后他又说不出道理来,我们谁都说服不了谁,手头儿又没有什么值得跟进的线索,所以到头来还是得照着我的办法来,等,死等。

  今天琳琳的情绪有些好转,吃晚饭的时候我讲了个笑话,她笑了一下。

  她笑了,我的心却始终提着。

  不出去吧,时间久了跟社会脱节,影响孩子身心。出去吧,大晚上都不小心被人看见脸,白天就更不好说了。琳琳出事儿之前那么好看,这一下子所有人都拿她当怪物,换成谁也受不了啊。琳琳已经够坚强了,换成我,可能真的活不下去。

  刚才想起之前当刑警那几回抓赌,其中有大概两次吧,我先冲进去,赌徒们有几个蹲在地上不敢动,还有一些往外跑。同事们在外面抓人的时候,屋里就我自己,桌上全是现金,成捆的,散的,都有,我要是拿点儿也根本没人知道,可我当时压根儿就没往那儿想。因为我一心想要做个好警察,我也觉得自己是个好警察,这事儿不是好警察干的。

  现在,好警察和好父亲这两样儿我都没做成,我能怎么办,我只能选择尽量地往好父亲那边儿靠一靠。毕竟琳琳每天都在我面前出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以往的疏忽和过错,一遍又一遍地催我去挽回去补救。

  希望有那么一天,我作为一个腐败的警察被抓,一股强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把我从这样的生活中捞出来。

  2018年1月4日

  晴,气温回升

  那天跟楚天闲聊,他推荐我一部名叫《杀手没有假期》的片子,我笑,还杀手没有假期,咋的,我们警察就有啊?

  从元旦到今天,我们所儿里基本没人好好休息过,小小的辖区一连丢了俩孩子,大家都有点儿坐不住。可坐不住归坐不住,谁也没有个主意,就别说主意了,连个大概齐的方向都没有。

  这案子我们也跟上头请教过,每次一说起来,那边儿就问有没有监控,我们说没有,然后那边儿就在电话里叹气。几次下来,我们也不爱老听叹气,就另外想办法了。

  另外想办法的意思就是等着,看看会不会有什么新线索一下子蹦出来。

  我记得以前看过一个关于狙击手的小说,里面那个狙击手在掩护战友行动的时候发现对面也有狙击手,他一直没有找到对方的位置,只好在心里默念:再开一枪,你只要再开一枪,我就能知道你在什么地方。

  我觉得自己现在就是那个无助的狙击手,一边忍受着自己的无能,一边在潜意识里希望对方再做一次案,作案次数多了,总会露出马脚。

  可这不该是一个警察的想法,好几个夜晚,我被这些念头折磨着,从床上爬起来,悄悄出门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希望能遇见奇迹。可是什么都没有,连个打架斗殴的都没见着。

  下班的时候,楚天跟我在外面抽了根儿烟,他说他怀疑这个案子是恋童癖干的,奸杀男童。说实话我也真的朝这个方向想过,但总觉得有些荒谬,这种事情应该不会发生在这种小地方,怎么说呢,这个事儿太洋了。

  但楚天也只是猜测,他跟我说是想从我这儿得到点儿支持,但我是真的有些力不从心了现在,这么多年不干刑警,冷不丁再琢磨这些东西,不但脑子不如以前灵光,意识也跟不上了,但最重要的是,我越来越不了解眼前的这个世界了,这对我的办案能力是个非常大的打击。

  对了,刚才我说的那个小说里的狙击手,最后他终于等到对方又开了一枪,那一枪打的是他。他死了,他的战友,另一个狙击手,根据这一枪,准确地击杀了对面的狙击手。

  2018年1月15日

  阴

  四个孩子,就这么毫无痕迹地没了,我们几个警察愣是没招儿,这实在是太丢脸了。

  好在明天上头调只警犬下来,其实是查假酒喝死人那案子的,我准备挪来用一下。

  楚天这人,是个好警察,但不是个能干的警察。警犬这事儿我早就打好主意了,他在那儿一个劲儿的跟上头要求要用警犬,压都压不住。到时候警犬下来了咱们偷着用一下不就得了,干嘛非得搞得鸡犬不宁,这事儿不经过上头那狗鼻子就不好使了吗?

  我跟琳琳说做手术的钱差不多够了,孩子没像我预期的那样欢呼雀跃,没有,她愣了一会儿,轻轻地“哦”了一声,默默吃完剩下的饭,起身回了自己房间。

  我饭也吃不下了,把碗推到一边,胳膊支在桌子上抽烟。一根儿烟还没抽完,琳琳又出来了。她说她不想做手术,说自己已经习惯了现在这个样子,挺好,不想再去遭罪。

  我说琳琳你是不是不相信手术效果,她摇头。我房间找出看了好多遍的那家医院的宣传册,给她看手术前后对照图。她捂住眼睛不肯看,说看了会难受。

  我这十年来,头一次跟琳琳发了火,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

  我感到自己被击垮了,准确来说是失去了生活的目标。在这之前,我的盼头儿就是有朝一日存够了钱能带着琳琳去最好的医院做容貌恢复手术,现在她不想去,那我之前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我登录自己的银行账户,看着上面那个我一点点凑出来的数字发呆。

  到了后半夜,我渐渐想通了,我觉得自己之前太一厢情愿了,根本没有问过琳琳到底想要什么,我所做的只是为了能让自己少一些负罪感而已,归根结底还是自私。

  那就随她吧,这笔钱我帮她存着,她什么时候想用都行。

  2018年1月16日

  多云

  警犬厉害,可惜找到的是假酒不是孩子。

  回来的路上我问楚天,是不是这狗也知道自己是来找假酒的,别的事儿不管。楚天笑了一下,马上又恢复了凝重的神色。

  晚上回到家,我不死心,又问了琳琳一遍是不是真的不做手术了,她说是。

  这真是让人失望的一天,我吃饭的时候这样想,后来又觉得我这大半辈子好像一直都是在失望中过来的,突然又觉得没什么了。

  2018年1月23号

  晴

  那个看网吧的肯定有问题,凭我多年当刑警的经验,这人绝对是有作奸犯科的行为而且还没有被抓到,只是现在没有证据,还不能动他。

  楚天应该也是在怀疑他,那人看着就让人讨厌,但我对这类怀疑对象一向比较谨慎,因为这种主观好恶往往会影响判断,容易造成工作失误。

  这两天我打算找机会跟踪一下那个人,只要他干过坏事儿,就总是会留下痕迹的,我好歹干过刑警,有一定的侦察和反侦察能力,楚天的话,太容易暴露目标打草惊蛇。

  白天他又跟我使性子来着,我也没给他好脸子,互相呛了几句就分头儿做事了。其实他估计也明白,大家不过就是被案子压得喘不过气来,需要发泄情绪。

  琳琳晚上跟我吵了一架,其实也不是吵架,估计她也是心里不痛快憋得慌。我倒希望她能好好发泄一下,谁知没吵两句就哭了,我就哄啊,我才发现自己根本就不会哄人,以前琳琳她妈有时候跟我撒个娇,也能让我给哄急眼。

  真是,这一生太失败了。

  过来帮琳琳整理老欧遗物的时候发现了这本日记,坐在沙发上看完,天已经黑了。

  不管今后谁还会看到这本日记,我在这里都要告诉你,老欧这一生并不失败,一点儿也不。他是个好父亲,好警察,也是我最好的同事。

  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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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2/28 15:05:48